寒狱,血池深处。
熔岩在脚下数丈外鼓着浑浊、粘稠的泡,每一个破裂都释放出刺鼻的硫磺与腥铁混合的气息。血红的池面扭曲蒸腾,将整个沸血渊熏染成炼狱的血盆大口。而这张巨口边缘,洛明玦依旧被吊缚在那座尖锐凸起的黑岩刑架上。
死寂重新包裹了一切,只剩下一种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压抑凝固在灼热的空气里。
时间仿佛被熔岩烤化了粘稠的糖浆,缓慢而无尽。身体的剧痛已成为一种麻木的背景噪音——膝盖被毒钩洞穿的撕裂伤、小腹至大腿被拉开的深长豁口、锁链嵌入骨肉的钝痛、体内冰火两重天轮番撕扯的本源枯竭……所有感知都搅作一团混沌,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如同钝刀刮骨般的晕眩,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鲜血混着汗水,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干涸的黑色轨迹,又被新的血渍覆盖。
唯一清晰的,是喉咙深处那火烧火燎的腥甜铁锈味,每一次挣扎的呼吸都刮擦着溃烂的管壁,带来令人作呕的恶心感。他被迫微张着嘴,喘息着滚烫灼烧的空气。
视线浑浊不清,模糊的视野里,顾炎蜷缩在几步开外的滚烫黑岩上,已经不再发出之前那种杀猪般的惨嚎。
他半边身体被一种暗金交织的诡异冰晶覆盖,那冰晶如同活物般在缓慢地、不容抗拒地蔓延,已经吞噬了他的左肩、小半胸膛,并继续向着脖颈和腰腹侵蚀。冰晶之下,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僵死的青灰色,血管暴突,仿佛生命正被这晶莹的裹尸布一寸寸勒杀。他那被齐腕切断的右臂断口,覆盖着淡金色的冰霜,没有血液流出,只有一种可怖的、死肉般的暗沉。
此刻的顾炎,身躯在极度的痛苦中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骼被冰晶挤压的细微“咯咯”声,喉咙里滚动着如同破风箱抽吸般的“嗬嗬”声,眼珠暴突,布满血丝,死死瞪着血色的熔岩池,里面只剩下纯粹的、刻骨的恐惧,仿佛那沸腾的岩浆都比身上的冰晶更让他感到温暖。
他的两个狗腿跟班缩在更远处,脸色惨白如鬼,牙齿打架的声音在闷响中清晰可辨,连看一眼冰封中挣扎的顾炎都不敢,惊惧的视线时而投向岩壁最高处那道无声矗立的霜白背影,时而扫过吊在刑架上气息奄奄的洛明玦,如同看着地狱里索命的阎罗。连熔岩的光都照不透他们眼中的死灰绝望。
洛明玦的意识在这种巨大痛苦与诡异死寂的交织中,反而被逼出一种极端的清醒。
岩壁之上,那道背负众生的身影。
孤绝。
冰冷。
如同冰封了亿万年的碑石。
顾炎等人的下场并未让洛明玦感到丝毫快意。那冰晶中蠕动的暗金纹路,和他体内枷锁的气息如出一辙,带着令人窒息的熟悉感。那不是惩罚,更像是一种……宣判。宣判了闯入这片私密领域的不速之客应有的归宿——冻结、剥夺、直至彻底化为冰雕,成为这沸血渊底另类的装饰。
他甚至能“听”到那冰晶缓慢生长的声音,蚕食着顾炎残存的生命力,如同萧烬雪体内那难以言喻的存在在无声地进餐,冰冷而满足。
寒意。
并非来自□□,而是从灵魂深处层层冻结的寒意。
萧烬雪让他看。让他看反抗的代价,让他看试图染指“所有物”的下场。这是一种比任何言语或酷刑都更直白的警告,烙印在视觉与感知之上。他洛明玦,不过是下一个被钉在这座刑架上的展示品,区别只在于那锁链的形式和时间的长短。
顾炎体内冰晶蔓延的“咯咯”声如同催命的倒计时。每一次细微的断裂声,都像冰锥凿在洛明玦紧绷的神经上。他知道,当冰晶彻底覆盖顾炎头颅,那便是萧烬雪对这场无聊闹剧彻底失去兴趣之时——可能转身离去,留下的顾炎将永远冻结在挣扎的姿态中;也可能……顺手抹掉他这颗碍眼的废棋?
恐惧如同无形的冰手攥紧心脏,但他混沌的意识里,一个尖锐的声音在疯狂呐喊:
必须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可如何活?像畜生一样祈求?在这双看透一切的冰渊之眼下,任何虚伪的讨好都是自取其辱。
反抗?像刚才一样殊死一搏?那只会让体内的枷锁更深,让萧烬雪眼底那片被强行按捺的暴风提前降临。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不远处那两个抖如筛糠的修士,扫过他们惨白脸上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怨毒眼神——那是比恐惧更刺骨的东西,是知道自己可能同样难逃劫数后,将恐惧转化为对弱小者倾泻恶意的无能狂怒!
尤其是那个尖嘴猴腮的赵姓修士,他躲藏在阴影里,看向洛明玦的眼神如同淬了毒液!那眼神清晰地传达着一个信息:若注定要死,临死前也要拉你这个“罪魁祸首”垫背!
洛明玦心脏猛地一沉!被冰蓝枷锁压制的恶毒反派本能与求生欲在灵魂深处激烈撕扯!他看到了赵姓修士袖口中那一点细微到极致的灵光波动——那是一张符!即便在筑基期也价格不菲、威力足以瞬间爆掉整个刑架的轰雷符!他竟藏着这种压箱底的搏命底牌!
这人在绝望之下,绝对干得出来!
一旦他引爆……在这狭窄空间,身受重伤又被锁链禁锢的洛明玦绝无生还可能!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那本能的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可身体被禁锢,灵力被封印,声音被锁死在干涸的喉咙,只化为喉间一丝压抑的腥甜呜咽。
怎么办?!
绝望如同沸腾熔岩,灼烧着残存的理智。
视线混乱扫过。刑架,锁链,顾炎身上的冰晶,血池中翻涌的气泡……
生死一线间!
一个疯狂的、如同闪电撕裂黑暗的念头,骤然劈入洛明玦混沌的脑海!
赌!
赌那冰晶!赌那蔓延的速度!赌萧烬雪的“容忍度”!赌一个两败俱伤的机会!
念头刚起,身体快过思维!
他强忍着腹腔翻江倒海的剧痛,被吊缚的上半身猛地向前一挣!这一下牵动了小腹的伤口,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温热的鲜血“噗”地喷了出来!血雾飞溅!
并非漫无目的!
喷溅的血珠中混杂着萧烬雪精血的霸道气息,有几滴,如同被某种无形的轨迹牵引,极其精准地穿透灼热的气流,不偏不倚地——
砸在了蜷缩在地的顾炎,那未被冰封的、扭曲痉挛的右腿膝盖上!
那膝盖处的皮肤瞬间如同浸入强酸,“嗤嗤”作响,冒起几缕带着腥气的焦糊黑烟!这不是普通的腐蚀!那精血中蕴含的萧烬雪的霸道意志和禁制之力,仿佛遇到了同源却正被毁灭的载体,瞬间被点燃!
“吼——!”顾炎濒死的喉咙里爆发出比之前被断掌更凄厉、不似人声的恐怖哀嚎!仿佛那滴污血点燃了他的魂魄!未被冰封的右腿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活虾,剧烈地、疯狂地抽搐蹬踹!
蹬踹的方向——好巧不巧,正对着那被暗金冰晶缓慢覆盖的左半边身体!
“咯咯!咔——嚓!!”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更加密集的冰层碎裂挤压声骤然炸响!那疯狂蹬踹的力量,狠狠撞击在正在蔓延的冰晶外壳上!本就因顾炎生命力急速流逝而变得脆弱不稳的冰晶封印,遭受这来自内部同源力量的猛烈冲击——
轰!
顾炎被冰封的左半身体上,暗金冰晶陡然爆裂开蛛网般的巨大裂痕!几块巴掌大、带着凝固血肉边缘的冰晶碎块如同刀片般激射而出!伤口瞬间暴露,并未流血,只有乌黑的、被冰冻过的死肉翻卷!伴随而来的是顾炎撕心裂肺、却又因寒气入体而迅速衰弱的绝望抽气声!
这突如其来的、极其惨烈的变故吸引了几乎所有注意力!那两个本就惊惶欲死的修士眼睛瞪大,全部心神都被这地狱般的一幕短暂攫住!连那赵姓修士捏着轰雷符的手指都无意识地微微一松!
好机会!就是现在!
洛明玦在喷血的瞬间,身体因剧痛前倾的同时,右脚尖——那只被毒钩洞穿的、兀自渗着血的右脚——用尽全身最后一丝能调动的力气,极其隐蔽地在那块半融的滚烫岩石边缘狠狠一勾!一块拳头大小、烧得通红的碎石被猛地勾起,翻滚着砸向沸腾的熔岩池面!
噗通!
声音在顾炎的惨嚎中微不可闻!
但……足够了!
那碎石砸入的位置,恰好是熔岩池一个刚刚鼓胀到极限的血红气泡!
轰!
那巨大的、积蓄了庞大高温高压熔浆的气泡,应声爆裂!比之前剧烈十倍的狂暴熔浆如同血红色的巨蛇,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滚烫的岩浆碎块,如同一场来自地狱的流星火雨,朝着四周疯狂泼洒!整个沸血渊都在轰鸣!
“啊——!”那两个修士猝不及防!那冲天而起的熔岩柱目标庞大,瞬间将他们和缩在一旁的顾炎全部笼罩在内!灼热粘稠的岩浆带着毁灭的气息劈头盖脸浇下!
“不!!”赵姓修士发出魂飞魄散的尖叫,再也顾不得隐藏,手中捏着的、原本打算用来对付洛明玦的淡金色轰雷符瞬间亮起刺目的、令人心悸的雷光!他想都没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仓促间引动全部灵力疯狂注入,朝着当头罩下的岩浆洪流狠狠砸了出去!
找死!
轰隆——!!!!
震天动地的巨响!炽烈的金色雷光如同凭空炸开的烈阳!狂暴的电蛇疯狂扭动肆虐!与那同样狂暴的地火熔岩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两种天地间至阳至暴的力量轰然对冲、湮灭!刺眼的光爆瞬间吞没了一切!掀起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整个沸血渊仿佛都在这一刻剧烈摇晃!
离爆炸中心最近的赵姓修士和他的同伴首当其冲!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在刺目的金红光芒中瞬间被高温、雷电与冲击波撕成无数燃烧的碎片!连残渣都未曾留下,彻底化为飞灰!蜷缩在地的顾炎更是被爆炸的余波直接掀飞,浑身冒着黑烟和火焰,如同一块破败的焦炭,狠狠撞在远处的岩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嗤”声,血肉模糊地滑落下来,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彻底没了声息。气绝当场!
连带着洛明玦所在的黑岩刑架都被这股狂猛的冲击力撼动!锁链剧烈摩擦晃荡,发出刺耳欲聋的金属尖啸!他整个人像风暴中的破布娃娃般被猛烈甩动,牵动所有伤处,喉咙涌上大股腥甜,眼前金红光芒炸裂,瞬间只剩下刺眼的白茫茫一片!耳中嗡鸣不止,只有一片毁灭的寂灭残响!
灼烧,剧痛,窒息,毁灭的飓风撕扯着他脆弱的残躯!
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边缘,在这绝对毁灭的光爆中心,洛明玦混沌的眼底却诡异地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解脱的决然。
成了。
清除垃圾。永绝后患。代价是……他自己也可能瞬间被这狂暴的力量撕碎或震死。但这已经是他在绝境中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让萧烬雪“满意”的“暗助”。他用顾炎的痛苦、用可能被殃及的自身毁灭,强行制造了一场混乱,以血为引,借地火之力,替萧烬雪——这个根本不需要他帮忙的主宰者——清除了三条在绝望边缘可能失控噬主的、卑微却烦人的疯狗!
赌对了。他的命,又一次在毁灭的边缘被悬起,没有立即落下。
爆炸的光芒和冲击如同短暂的日珥,来得猛烈,去得也骤然。
金光消弭,岩浆回落。
沸血渊恢复了些许“平静”,只是那空气中弥漫的焦糊血肉味和更加狂躁紊乱的灼热气流,宣告着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恐怖屠戮。
洛明玦被巨大的反震力狠狠掼回冰冷的刑架岩石,头颅无力地垂下,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耳孔、鼻腔涌出,混着被灼热气浪燎伤的焦痕,形容凄惨至极。身体软垂着,连痉挛的力气都已失去。视野被血染红,一切景物都带着摇晃的重影。
就在这昏沉濒死的寂静中,视线模糊的边缘,有什么东西从爆炸中心的残骸里滚了出来。
骨碌碌……
是顾炎之前佩戴的、被洛明玦额角鲜血污秽后裂开一道缝的防御玉佩。玉佩表面覆盖着黑灰和细碎的、凝固的血末肉渣,却奇迹般没有在爆炸中完全损毁。它翻滚着,在滚烫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最终停在了距离洛明玦脚尖不远处的岩缝边缘。
裂开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残余的、极其黯淡的灵光在流转,如同垂死生物的微弱心跳。
紧接着。
无声无息地,一道阴影覆盖了那块污秽残破的玉佩。
洛明玦费尽所有残存的气力,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重如千钧的眼皮。
模糊的血色视野里,映入一双纹饰清冷的冰丝云履。
往上,是霜白、不染纤尘的弟子服袍摆。再往上,是墨色垂落的发梢。最后……
是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
不知何时,那人已从那高绝的岩壁降临。如同瞬移般,悄然立于这血火狼藉的刑架前,垂眸俯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邃如永恒冰封的渊薮,平静无波。仿佛刚刚那场由眼前这个废人用残躯生命导演出的惨烈自爆清理,如同拂去了肩头一点细微的尘埃般无足轻重。
他眼底没有赞许,没有惊异,没有半分属于人的情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
洛明玦的心跳,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漏跳了一拍,随后如同濒死的鼓点般狂乱擂动!他喉结艰难地滑动,想说什么,却只挤出喉咙深处更多温热的血沫。
那双冰渊之眸淡淡扫过洛明玦浑身狼藉的惨状,扫过他鲜血淋漓的右脚尖,扫过他脸上狰狞的伤口,最终,落在那块滚落脚边、沾染了各种污秽的残破玉佩上。
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刹那。
如同注视一件久未寻回、却又染了污浊的故物。
随后,在洛明玦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窒息注视下。
萧烬雪缓缓俯身。
动作优雅从容至极,如同俯身拾取一朵落在雪地上的残花。
那双骨节精美、冰冷胜玉的手,伸向了那块躺在灰烬和血污中的裂玉。纤尘不染的指尖,毫无避讳地,轻轻捏住了那块污秽的残片。
触碰到那些污秽时,指尖没有丝毫犹豫或颤抖。
他拈起了那枚玉。
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专注的意味,摩挲过玉身上那条细微的裂痕,仿佛在感受那断裂的边缘。
洛明玦的呼吸彻底停滞。
他看到萧烬雪低垂的眼睫。
也清晰地“看”到,一丝极细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紫金色流光,极其隐晦地从那块裂玉的缝隙中一闪而逝,如同游蛇般钻入了萧烬雪冰玉般的指尖,瞬间消失无踪。
那玉上的最后一点残光彻底熄灭,变成了一块真正的死物废石。
做完这一切,萧烬雪重新直起身。
他甚至没再看洛明玦一眼。
仿佛捏碎了最后一点尘埃。
那袭霜白的背影在弥漫的烟尘和扭曲的热浪中,飘然而起,如同神祇踏破污浊地狱,绝尘而去。
洛明玦张着嘴,像个破败的风箱徒劳抽吸,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没入沸血渊上方深沉的黑暗甬道之中。
被彻底榨干所有气力的破败身体猛地一松,头软软地垂了下去。血泪从眼角混着被燎伤的灰烬簌簌滑落。
熔岩再次在他脚下的深渊里沸腾。
这一次,只有孤独的、破碎的泡声。
沸腾着……
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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