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5

深渊的回响尚未沉寂。

黑暗,带着熔岩退烧后凝固的灰烬与死肉焦臭,重新沉淀下来。血池边缘那处凸起的黑岩刑架,在失去地火持续舔舐后,迅速被极寒狱底渗出的刺骨冷意包裹,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混杂着血沫和尘粒的灰白色冰壳。

洛明玦依旧被钉在刑架的锁链上。

身体像一具被暴风蹂躏过的破麻袋,软垂着,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量。唯有断断续续、如同砂纸摩擦锈铁的粗重喘息声,证明这腐朽的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每一次吸气的间隙都长得令人窒息,喉咙深处滚动着濒死般的嗬嗬杂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开。

右膝洞穿的伤口被高温灼烤过,又被寒冰覆盖,此刻翻卷着暗红色的死肉边缘,凝结着黑紫的血冰。小腹至大腿那道深长的豁口同样被霜冻强行“止血”,皮肉惨白翻卷,像被冻僵的蛇吻。体内,那道冰蓝色的枷锁印记在经历生死冲击后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如同冬眠醒来的毒蛇,变本加厉地游动、啃噬!每一次无形的噬咬,都刮过枯竭的骨髓,扯碎残存的脉络,带来远比外伤更彻骨的本源之痛。意识像狂风中的残烛,在剧痛与无尽冰寒的夹击中明灭飘摇。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寂泥沼的边缘——

嗡……

一种极度怪异的、并非来自身体或外界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在洛明玦死水般的识海深处响起。

像深井底部一颗冰珠落入寒潭。

又像腐朽齿轮被强行转动的艰涩摩擦。

紧接着,一片死寂的识海虚空上方,极其突兀地、浮现出几行冰冷的、半透明如同坚冰凝固的文字:

叮。检测到外部干扰源清除……

生命体征临界……能量逸散捕捉……

……

‘清理污秽’任务达成。

初级自救权限……开启。

任务:引灯者(一)

文字浮现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心脉最深处滋生!那暖流极其淡薄,如同晨曦初露时分一缕若有似无的光,却蕴含着一种与萧烬雪那霸道暴烈的精血截然不同的、温和而纯澈的生命气息!它艰难地流淌过被枷锁毒蛇肆虐的经脉,顽强地抵御着无处不在的侵蚀寒气,虽然缓慢,却如同一道愈合的光,无声地弥合着最细微的裂痕,强行吊住了那摇摇欲坠的生命烛火!

洛明玦沉重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垂落的头颅极其吃力地向上抬了半分!那双被血污和冰霜糊住的眼眸猛地睁开一线!死寂的瞳孔深处,那点因剧痛而涣散的金芒艰难地聚焦——锁死了识海上方那冰冷悬浮的冰文!

系统!?

那个把他丢进这地狱就销声匿迹、在他濒死边缘又突然诈尸的破烂系统!?

‘清理污秽’?是指刚才顾炎那三只蝼蚁?任务……达成?用差点把自己也炸成飞灰的方式?!荒谬!屈辱!却被判定为……达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冰流裹挟着求生后知后觉的狂喜,狠狠冲刷过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力量!虽然微不足道,但那道心脉处顽强流淌的暖流,那不再只是纯粹毁灭压榨的柔和生机,像在万丈深海绝望下坠时陡然抓住的一根蛛丝!

活下去!抓住它!必须抓住!

冰文微微闪烁,新的内容缓缓显现:

【任务目标:七十二时辰内,抵达沉骨荒原‘千灯坊’。熄灭祭魂灯一千盏。】

【任务状态:未完成】

【失败惩罚:剥夺‘引灯者’权限,生命维系核心能量断绝。】

【提示:灯不可触血。】

熄灭灯?一千盏?不可触血?荒原?

一连串冰冷晦涩的字眼砸入脑海,混乱而茫然。沉骨荒原?他脑中属于原主庞杂混乱的记忆碎片里,隐约浮现出一片模糊的景象——极北苦寒之地边缘,终年被阴冥死气笼罩的放逐之所,不毛之地,只适合流放宗门内彻底无用的废品。

千灯坊?从未听过!

但“生命维系核心能量断绝”几个字,带着比沸血渊熔岩更灼人的死亡警告!

噗!

一口带着微弱热气的污血再次从洛明玦喉间涌出,溅在身下凝结的冰霜上,立刻冻结成几粒刺目的黑点。身体因这轻微的动作再次撕裂般剧痛,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点昏厥的**强行压下。

逃?任务?无论是什么……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如何离开这如同铁桶般的青溟寒狱最底层?!那扇隔绝一切的玄石巨门背后,可能守着比沸血渊更恐怖的刑卫!况且此刻他身负重伤,灵力被封,连走一步都千难万难!

仿佛感应到他意念中那狂躁不安的求生疑惧。

哗啦……哗啦……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碎冰碰撞的清脆锁链摩擦声响起。

不是他身上的束缚!

洛明玦瞳孔骤然收缩!惊愕地看向手腕——那两条将他牢牢钉死在刑架上的、碗口粗的赤炎玄铁锁链,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煅烧过般,泛起了微弱的暗金色光芒!锁链表面那层锈蚀的铜钉和坚冰瞬间消融剥落,露出底下光滑流畅、仿佛新铸一般的黝黑本体!

嗡——!

一股精纯而奇异的波动从手腕禁锢处传来!不再是之前那纯粹的压制和吞噬,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牵引之力!

两条锁链如同复苏的毒蟒,骤然收紧!

“呃!”洛明玦闷哼一声,身体被强大的力量从刑架上硬生生扯落,双脚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膝盖的剧痛瞬间炸裂,差点让他眼前一黑栽倒!但他死死咬牙挺住!

双脚甫一触地,一股微弱的暖流竟从脚心瞬间涌入!虽然依旧无法调动灵力,但这股新生的力量奇迹般地支撑住了他这具千疮百孔的破败躯体!

还未等他稳住身形。

哗啦啦——!

手腕、脚腕上那四条已然焕然一新的黝黑锁链猛地绷直!如同四条冰冷而富有弹性的牵引之索,瞬间爆发出沛然莫御的力量!

嗖!

洛明玦整个人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断线风筝,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大的惯性狠狠甩离了刑架!重重撞在沸血渊边缘冰冷粗糙的岩壁上!骨头几乎散架的剧痛还未缓解,那力量毫不停歇!锁链牵引着他,在黑暗深邃、岔路繁多的寒狱甬道中,以恐怖的速度拖拽前行!

眼前的景象如同流光幻影般疯狂倒掠!

冰冷的石壁!凝结着霜花的镔铁栅栏!更深处传来扭曲非人的惨嚎和腐烂气息!黑暗中似乎有无形的眼睛投来窥探的目光!

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在耳边尖锐嘶嚎!锁链拖曳在粗糙冰面上的刺耳摩擦声如同死亡的丧钟!身体被甩得东倒西歪,不断撞上凸起的石棱、冻结的尸块!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新伤叠加旧伤的剧痛!体内那道冰冷的枷锁印记如同暴怒的毒蛇,疯狂撕咬着他因颠簸而摇摇欲坠的神魂!

这不是离开!这是被锁链裹挟着进行一场酷刑般的死亡狂奔!

昏沉!剧痛!窒息!冰冷的锁链就是催命的符咒!洛明玦被这狂暴的拖行摧残得意识模糊,视野彻底被旋转颠倒的黑暗和腥甜的血色充斥!喉咙里只剩下破碎断续的呜咽!

必须停下来!否则在被送到荒原前就已经被拖成一堆碎肉!

濒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本能地拼命蜷缩起身体,试图减少撞击面,每一次锁链绷直的瞬间,他都用尽残存的意志去对抗那股牵引的巨力,像逆流而上的鱼!膝盖和腹部的伤口在每一次对抗中疯狂撕裂,鲜血再次涌出,瞬间在冰冷的甬道地面上拖曳出斑驳的暗红色冰痕!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洛明玦感觉自己整个脊柱都要被这狂暴的力量彻底甩断、意识即将彻底溃散之时——

呼!

一股极其凛冽、如同万载寒冰直接拍在脸上的寒风,带着尖锐刺骨的碎冰粒子,狠狠灌入他几乎麻木的鼻腔!

眼前骤然一阔!

黑暗甬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死寂荒原!天空低垂着铅灰厚重仿佛凝固的幕布,不见日月星辰,只有冰冷的死风如同无形的巨兽,在茫茫冻土上凄厉地呼啸!视线所及,皆是龟裂板结如同恶兽鳞片的冰原地表,上面稀疏地覆盖着一层脏污的雪沫和灰黑色的霜草,枯槁如同亡者的乱发。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腐朽和某种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绝望气味。

沉骨荒原!

四条黝黑的锁链在将他甩出寒狱出口的瞬间,骤然失去了所有的牵引之力!

嘭!

失控的身体如同沉重的沙袋,狠狠砸在冻得坚硬如铁的灰黑色土地上,翻滚出十几丈远才堪堪停止。

洛明玦整个人狼狈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荒原冻土上,身体因脱力和剧痛而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他伏地干呕,却连一口酸水都吐不出,只有喉咙被寒风刮擦出更多血丝。全身骨头都散了架,新添的大片擦伤和淤青覆盖在原本的惨烈伤口之上。膝盖和腹部的撕裂伤在剧烈的翻滚中再次撕裂,渗出暗红的血污,瞬间被冻土的寒气封住,冰冷刺骨。体内那道冰蓝枷锁也似乎因这疯狂的“运输”而剧烈躁动,如同冰锥在他血脉最深处搅动!

“咳咳……噗……”又是一口污血咳出,在惨白的冻土上留下刺目的暗斑。洛明玦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这片传说中绝无活物希望的放逐之地。

一片死亡笼罩的灰白。

没有方向。没有道路。没有生灵的气息。只有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一刀刀刮着他的脸和暴露的伤口。寒冷比寒狱更深沉,带着一种渗透灵魂的腐朽寂灭感。那任务目标“千灯坊”在何处?那所谓的“千盏祭魂灯”又在何方?

就在这绝望的茫然如同寒雾般弥漫而起的瞬间——

识海深处那冰冷的冰文再次微微波动:

【目标‘千灯坊’已更新——正东。七千六百丈。】

一个异常清晰、仿佛有冰冷无形的手指刻在脑海里的方向感瞬间生成!正东!甚至精确到了丈许距离!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指向感,如同烙印,不容置疑!

洛明玦挣扎着试图爬起。膝盖的剧痛让他身体一晃,差点再次栽倒。低头看去,那四条在之前狂暴拖行中变得异常凝练坚韧的黝黑锁链,此刻如同四条驯服的墨蛇,一端依旧牢牢扣在他的手脚腕上,另一端却垂落在冻土上,不再有任何牵引之力,也仿佛失去了重量。

它们是束缚,也是指引?是鞭子,也是……活命的钥匙?

顾不得细想。目标已明,惩罚如同悬顶之剑。他必须前行。没有灵力御寒,没有丹药疗伤,甚至连一件完好的蔽体衣物都没有。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冰渣刮割肺腑的痛楚。他咬着牙,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剧痛,拖着那条几乎残废、完全无法承重的右腿,一步一挪,一步一滑,在坚硬的冻土上,朝着正东方向,朝着那个冰冷刻入骨髓的目标方位,开始了在茫茫死域上的蹒跚跋涉。

风,越来越大,卷起冰碴如同钢砂。灰白色的天空与灰白色的冻土在视线尽头融为一体,冰冷而绝望。身后,是他拖着伤腿在冻土上留下的、一道断断续续、如同蝼蚁挣扎般的暗红色印记。

那道印记,正一点点被呼啸的风雪……

悄然覆盖。

……

跋涉。

永无休止、如同酷刑的跋涉。

时间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在永恒叠加。膝盖的伤口如同不断被浇灌热油的溃烂火塘,每一次触碰冻土都带来烧心彻骨的剧痛。腹部撕裂的伤口虽被冻住,内部却在每一次迈步的牵扯下不断撕开新的缝隙,寒气混合着死气疯狂地往里钻。体内那道冰蓝枷锁非但没有因远离了萧烬雪而平复,反而在这荒原死寂的环境里变得更加活跃冰冷,如同毒蛇缠绕紧勒在残存的生命核心上。

更可怕的是身体深处泛起的那种由内而外的饥饿与枯竭感。如同整个腹腔都已化为黑洞,疯狂撕扯着最后一点残余的生机。那道系统赐予的心脉暖流虽顽强维系着一点生命的微光,却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填补被枷锁不断吞噬的本源空洞。脚步越来越虚浮,视野边缘不断泛起灰黑的晕眩波纹,每一次抬起伤腿都需要耗尽所有的意志力。喉咙早已干裂如皲裂的土地,每一次粗重喘息都带出浓重的血腥气。

他麻木地走着,凭着识海中那个如同冰冷路标般刻下的精确坐标。荒原的景象单调重复:龟裂的冻土,脏污的雪末,枯槁如同鬼爪的低矮霜草……偶尔能看到一些巨大的、形状怪异的森白骨骼半埋在冻土中,不知是古老蛮兽还是修士的残骸,空洞的眼窝漠然地凝视着铅灰色的天穹。死寂。除了风声,便是自己沉重的喘息、心跳和锁链偶尔拖过冰面的微弱刮擦声。

就在洛明玦感觉心脏即将被那股枯竭与剧痛的绝望彻底冻结时——

呜……呜……

风声中,某种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仿佛千万人无声哭泣的呜咽声,突兀地钻入了耳膜!

不是风声!

更非幻觉!

那声音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悲恸与绝望,如同无形的潮汐,一浪一浪地拍打过来!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掺杂着腐朽酥油、劣质纸钱焚烧和浓郁沉香的诡异气息,如同粘稠的实体,逆着凛冽寒风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

洛明玦混沌麻木的神经被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抬头!

在漫天呼啸的灰色雪粉尽头,那片铅灰天空与死白冻土交界的远方,竟诡异地亮起了一片连绵起伏的……灯火?!

微弱。

昏黄。

如同风中残烛般明明灭灭!

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如同浸染在阴霾里的、巨大坟场中无数飘摇的引魂灯烛!微弱的光晕在死寂的灰暗背景中挣扎,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映照出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森与孤寂!那绵延的点点灯火,一眼望不到尽头,正随着呜咽般风嚎的节奏,幽幽晃动,宛如一片沉浮在冥河之上的鬼灯之海!

千灯坊!

一股寒意比荒原的风更刺骨地扎进了脊椎!洛明玦的脚步下意识顿住。并非喜悦,而是面对未知恐怖的巨大忌惮。那灯海!那呜咽!那气息!无一不透露着极致的诡异!

但他别无选择。识海中那冰冷的任务提示如同烙印般灼烫:【任务状态:未完成】……【失败惩罚:生命维系核心能量断绝】。

深吸一口气,那粘稠的灯油与纸灰气息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翻腾的恶心。他压下喉间的腥甜,拖着残腿,顶着愈发尖锐刺骨的寒风,一步一步,如同趟入泥沼般,朝着那片摇曳的鬼域灯海挪去。

靠近。

诡异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糊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那股直透灵魂的悲恸呜咽声也越来越清晰,不是来自某个个体,而是仿佛这片区域的空气、每一粒尘埃、每一盏灯都在发出这无声的哀泣!

终于,踏入了灯海的边缘。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冷!

这哪里是什么坊市?!

分明是一座巨大的、由无数废弃骸骨、扭曲废铁和冻土堆积而成、被无数盏昏黄幽灯照亮的巨大坟场!

那些“灯”,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灯盏!

而是一个个……蜷缩着、佝偻着、如同风干标本般的——

人!

无数的、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灯引”!他们大多肢体残缺,或瞎或聋,如同生长在冻土里的诡异植株,死死地“扎根”在冰冷的坟场泥地上。每个人的天灵盖正中,都被一种粗糙冰冷的黑铁“灯座”残忍地贯穿固定!灯座的顶端,则托着一只只形状各异、粗糙肮脏的破碗或瓦罐,里面盛满了粘稠浑浊的黑油!一根同样粗糙、浸满了黑油的灯捻,从那黑油中探出,被点燃。

幽黄微弱的灯火,就在这些枯槁佝偻的身影头顶摇曳!豆大的火苗被阴风吹得东倒西歪,灯油燃烧发出滋滋的劣质声响,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灯火每摇曳一次,都映照出下方那一张张模糊而麻木的脸孔!

他们大多双目空洞无神,仿佛灵魂早已被头顶那盏诡异的灯火抽干,只剩下一点卑微的躯壳本能。唯有一些气息稍强、似乎还未完全枯死的,脸上凝固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与痛苦!他们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如同离开水的鱼,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无声的绝望,汇入了这风中呜咽的悲恸之海!

灯火的光晕彼此交叠,形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昏黄光影。光影中,几道如同幽魂般的灰影正在这些“灯人”之间无声穿梭。

灰袍裹身,兜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只有偶尔露出的指尖,枯槁干瘦如同被吸干了水分的树枝。它们行动飘忽,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灰,手持着长柄的木瓢,从一个黑铁灯座的破碗里舀起粘稠的黑油,步履蹒跚地走到下一盏濒临熄灭的灯火前,机械地、小心翼翼地将黑油倾倒进另一个破碗,补充燃烧,维持着这千万盏鬼火不至于彻底熄灭。

灯人。灰影。昏灯。腐朽的冻土荒坟。以及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绝望悲恸!

洛明玦的胃里剧烈翻腾!强烈的呕吐感和刺骨的寒意冻结了所有思维。这就是……千灯坊?那些灰影就是引灯者?而他“引灯”的任务,就是加入它们——熄灭一千盏祭魂灯?

灯如何灭?任务提示:【灯不可触血】。不可触血!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上、腿上依旧渗血的伤口,看向那四条垂落在地、泛着冰冷光泽的锁链——它们此刻寂静无声。

任务开始了吗?如何开始?在无数灰影无声的巡弋中,在一盏盏以人魂为油、以血肉为灯的鬼火注视下,熄灭它们?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就在他心神剧震、进退维谷、被眼前这片无声地狱震慑的刹那——

呼!

一股极端阴冷、带着浓郁腐朽死气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右侧猛地吹拂而来!带着如同铁锈摩擦的刺耳声响!

洛明玦的寒毛瞬间炸起!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右腿完全废了无法用力,他只能就地向左侧猛扑!但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动作慢了不止一拍!

砰!

一柄材质粗糙、边缘带着腐锈的冰冷木瓢,如同枯骨的利爪,重重地、毫无预兆地砸在了他右肩刚刚翻卷的血污伤口上!力量不大,却带着一股极其阴秽的死寒之气!

“呃啊——!”剧痛混合着恶寒瞬间贯穿身体!伤口的血肉仿佛被倒入了剧毒的寒霜,传来令人头皮炸裂的腐蚀感和冻僵感!他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重重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地上!啃了一嘴混杂着冰碴与腥秽味的泥土!

惊恐地抬头!

一个比他略高半头的灰袍身影,不知何时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刚刚位置的右后方!宽大的灰布兜帽阴影下,只露出一个弧度诡异向下耷拉着的、毫无血色的干瘪下巴。枯槁得如同树皮般的右手,死死抓着那柄刚刚砸在他伤口上的污秽木瓢!那瓢柄一端还滴落着几滴浑浊粘稠的黑油。

兜帽阴影中,两点极其细小的、如同灰烬余烬般的诡异红光,死死地锁定了洛明玦!那光芒,绝不是人眼!

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砾摩擦的嗬嗬声,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针对外来者的冰冷排斥!

同时,四面八方,那些原本还在机械巡弋、给油灯添油的灰影们,动作都极其突兀地僵硬停顿下来!无数道兜帽阴影下的死寂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无声无息地聚焦在摔倒在地的洛明玦身上!

成千上万道!

瞬间的错愕之后,是排山倒海的冰冷窒息感!巨大的恐怖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下!洛明玦的大脑一片空白!被无数道灰烬红芒注视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将被抹除的尘埃!

跑!

脑中只剩下这唯一的念头!

他手脚并用地拼命撑起身体!膝盖钻心的剧痛让他瞬间脱力,再次重重跪倒!身体里那点新生的暖流和残存的力气在极致的恐惧下完全无法凝聚!

而那个站在他面前的灰袍身影,喉间的嗬嗬声骤然变得急促尖锐!如同进攻的信号!它握着那柄滴着黑油的木瓢,兜帽阴影下两点灰烬红芒骤然爆亮!带着纯粹的恶意,朝着洛明玦的脸上——狠狠地再次挥来!瓢中那粘稠污浊的黑油泼洒而出!带着浓烈的死亡腥气!

黑油扑面!腥气刺鼻!身体瘫软!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洛明玦眼睁睁看着那污秽黑油即将泼到脸上的瞬间——

锵!锵!锵!锵!

四声极其清脆、如同冰玉相撞的嗡鸣,骤然在他手脚腕处炸响!

那四条一直如同死物般垂落的黝黑锁链,毫无征兆地猛地绷直!在惨白灯光下爆发出刺目的玄黑色光芒!一种冰冷霸道、带着绝对统治意志的沛然威压轰然降临!锁链无风自动,如同四条被彻底激怒的玄蛇毒蛟!

轰!

一圈肉眼可见的、半透明的冰冷波纹,以洛明玦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噗!

那柄挥来的木瓢和泼洒的黑油首当其冲!在触及波纹的刹那,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钢铁壁垒!木瓢瞬间炸成齑粉!泼洒的黑油更是如同遇到烈日的寒露,瞬间蒸发!连一丝腥气都未曾留下!

同时!

那个挥瓢的灰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它就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整个灰袍身躯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塌了附近几盏昏黄的灯火!身影砸落在地,那包裹着躯体的破旧灰袍竟如同腐朽千年的枯纸般寸寸碎裂剥落!露出了兜帽阴影下——

一张完全由扭曲纠结的黑色枯藤缠绕而成的“脸”!那两点灰烬红芒,就镶嵌在枯藤交缠的缝隙之中,此刻光芒剧烈摇晃,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枯藤般的身体在黑光冲击下寸寸碎裂崩解!化为无数细小的黑色飞灰,在凄厉的尖啸中被阴风卷走!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爆发,如同滚烫的烙铁投入了冰冷的油锅!

哗——!

整个巨大的、如同坟场的千灯坊,那千万盏昏黄的灯火,如同感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层次的恐怖威压,在同一时间剧烈地疯狂摇曳起来!灯油在破碗里泼洒四溅!

所有正在巡弋的灰影,无论是离洛明玦远近的所有存在,都在此刻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整齐划一的凄厉嘶嚎!那嚎叫声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嗬嗬,而是充满了发自本能的、如同遭遇天敌般的极致恐惧!

所有的灰影在尖啸中骤然溃散!

它们不再试图保持人形,化作成千上万道灰色的烟雾,如同受惊的蝇群,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朝着远离洛明玦的方向狼狈飘射!瞬间消失在灯影幢幢、冻土坟茔的黑暗深处,只留下空气中大片惊恐逃窜的轨迹!

前一瞬还是万鬼围猎的窒息!

下一秒,洛明玦周身方圆数十丈内,瞬间一片死寂的真空!

只有无数盏兀自疯狂摇曳、光线凌乱的昏黄灯火,噼啪燃烧着浑浊的黑油,将洛明玦独自一人留在圆心,映照着他那张失魂落魄、满身血污泥泞、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的、狼狈的脸。

锁链的光芒缓缓收敛,重新变得黝黑,如同沉睡,垂落在地。

只有手腕脚腕处被锁链扣紧的皮肉下方,那道冰蓝色的枷锁印记在剧烈地灼烫搏动,如同饥渴的心脏——它在疯狂吞吸着方才碾碎那灰影所逸散出的、极其细微的、某种如同陈年古坟土一般的驳杂能量!

洛明玦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冰线勒紧了五脏六腑!一股冰冷邪异、却又带着丝丝麻木力量感的暖流从枷锁印记强行注入他的经脉深处。这力量粗暴地冲刷着他枯竭的脉络,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诡异的饱足感!那源自生命本源的枯竭感奇迹般地被压下了一点点!残存的暖流也被强行稳固!

代价是——

一道更加清晰的、冰冷的、漠然的意志,如同冰针般刺入他的识海:

【灯不可触血。】

【时间:七十时辰。】

【灭灯。】

三个冰冷短促的指令,带着绝对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

洛明玦艰难地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喉咙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他挣扎着,用尽刚刚汲取的邪异气力,支撑起残破的身体,拖着那条被黑油触碰过、伤口边缘竟已开始泛起灰白死气的废腿,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灯人”。

那是一个蜷缩在地如同枯萎树根般的老妪,天灵盖上贯穿的黑铁灯座锈迹斑斑,顶端的破碗里,粘稠的黑油燃烧着豆大一点、微弱到极致的昏黄火苗。火苗幽幽跳跃,映照着她那张枯槁得只剩一层薄皮贴在骨头上的、没有瞳仁的死灰白眼。

灯不可触血……不可触血……

如何在不碰到这恶心的灯油、不接触这枯槁灯人的情况下……灭掉这盏灯?

一阵尖锐的阴风打着旋从老妪头顶卷过,那微弱的火苗疯狂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却又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顽强如同跗骨之蛆!

洛明玦盯着那点挣扎的火。

突然。

一个极其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他沉默地低下头。

视线缓缓抬起,落在了自己右手腕上——那垂落在地面的、黝黑冰冷、此刻正沉寂无声的锁链末端。

那末端粗糙、冰冷、坚硬。

在幽光中泛着铁石般的光泽。

如同无声的回答。

他残破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出一个冰冷、僵硬、如同面具的——

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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