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琼树飘雪,屋内暖意融融,一盆水仙摆放在窗台上,被那热气催得香气四溢。
温柳斜靠在红檀木雕花榻上,垂眼看着谷冬笑给自己上药。
少女纤细柔软的手指轻托着手背,动作小心翼翼,试图用吹气来减轻那烧伤的痛楚。
其实不必如此的。
他移开视线,又想起了荣勤跟他说的话,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回救他,也是为了还护送谷冬笑之恩。
从此两清。
“温柳,很痛吗?”
谷冬笑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小丫头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心,让他愣了一愣,摇头道,“没有。”
“……你,是不是想走。”
谷冬笑的声音很小,却并没有疑问。
“为什么这么说?”
温柳笑。
“感觉。”
谷冬笑叹了口气,那一夜温肃死了,刑部大牢被烧了个精光,后来收敛尸首的时候温柳去看过,那时侯她就有了强烈的预感。
他想走。
“……我已经无处可去。”
顿了顿,温柳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因为满手都是药而作罢,“国公府,是唯一可以庇护我的地方。”
虽然在世人眼里,药物百草图已同温肃一起化作灰烬,但他是温家唯一的后人,并没有就此安全。更何况这一次的事情太过离奇,如云罩雾拢看不清原因,也不知和温家灭门惨案是不是同一个幕后黑手。
他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留下来就好。”
谷冬笑高兴了起来,几乎快压不住自己的笑意。对于温柳,从前她总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又依赖又害怕,但自从那一夜牢房起火,她看到那些官兵用箭围着他,那一瞬间的心情,让她明白了一件事情。
原来,她在乎他。
即使弱小,即使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她也想要保护他。
“……天晚了,你好好休息吧!”
谷冬笑匆匆跳了起来,生怕自己的表情会泄露太多秘密,垂首告辞道,“明日我再来给你换药。”
“嗯。”
温柳应了一声,目送她欢快地跑出房门,不知为何唇角也微微勾起。
“真是郎情妾意啊!”
窗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温柳回头看了一眼,神色不耐,“你来做什么?”
“主人要见你。”
徐雁跳了进来,看着这满室的舒适与奢华,心中满是不平,不久前,她还是徐家寨的大小姐,对那谷家逃生的小丫头不屑一顾,如今位置倒转,她倒金尊玉贵起来,自己却只能在别人驱使下艰难求生。
而这一切,却都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
她看着温柳,心中又恨又怒,其中还有着一丝奇怪的不服,比起杀了他,她更想看他匍匐在脚下,为她神魂颠倒,承认自己从前是有眼无珠。
“好。”
温柳没有多想,起身道,“你带路。”
徐雁转身原路出去,温柳跟着来到了窗户边,看了看那盆水仙,伸手将它挪正了一些,然后跳了出去。
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温柳,我忘记问你明天想吃什么……”
话语在看到室内的空荡荡后戛然而止,谷冬笑站住脚跟,看着那风雪之中微微晃动的水仙出神,那里的积雪已经被蹭掉,显示着有谁刚刚从这里经过。
“……骗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移开视线,忍住了眼中的酸意。
会面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小酒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身蓝衣,头发用同样包起,显得利落又大方。
见了徐雁,她也没有多问,直接带着两人进了后院的阁楼,此时不过戌时,天色已黑,外面的客人倒还很多,因此她示意了一下地方就又转身回了外面。
徐雁不肯上去,温柳看了她一眼,自己踏上楼梯,随着一阶一阶往上走,二楼的景致逐渐显露在视线里。
白瓷小瓶,青衣小厮,红泥小炉,还有一个黑狐大氅的男人在对着屋外的风雪独酌,他容貌艳丽俊美,几乎看不出年纪,唯有半白的头发显露出一些不同于年轻人的模样来。
而当他转过头来时,温柳心中一紧,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里只反复重复着几个字。
温杨。
温家的嫡子姓名从木,女子从花,所以他父亲名叫温柏,他二叔叫温杨。他二人本是一对双胞胎,自小性格迥异,温柏稳重踏实,而温杨却轻佻叛逆,邪气四溢。
后来十年前他偷偷以活人试药,被发现后为逃避惩罚,自己纵火身亡,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二叔。
那一年,他正好六岁。
“小柳儿,真是好久不见了。”
温杨朝他举杯,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露出一丝笑意,“来,陪二叔喝一杯。”
温柳抿了抿唇,抬脚走了上去,当真端起他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我喝了。”
温柳道,“我心中的不解,二叔是不是也要帮我解答一二?”
“夜还很长。”
温杨微笑着抿了一口,“就着雪景需得慢慢品才好。”
“肃师父死了。”
温柳道,“你心中,就无半点痕迹?还是他的死,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
“这酒,我本就是敬他。”
温杨叹了口气,指了指栏杆那边,“你瞧。”
一个白瓷小杯端正地摆放在那儿,上面已经堆满了白雪,在夜色中几乎融为一体看不分明,温杨道,“你肃师父不太爱喝酒,每次被我拉着都苦着脸,这一小杯就够他喝的了。”
“……你为什么不救他?”
沉默半晌,温柳道。
“我以为比起这个,你还有其他更想知道的要问我。”
温杨笑道,“你好好想一想,今夜到底要问我什么?我只会诚实地回答你一个问题。”
“……温家灭门案是你做的吗?”
沉默了片刻,温柳问道。
“是,也不是。”
温杨叹气,“小柳儿,我以为这些年你该长进了些,结果还是一样,你这问题问得实在没什么水平。”
“什么意思?”
温柳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温杨笑道,“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可以回答你一点,温家的血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对于我来说,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说清楚点。”
温柳咬牙,“不要故弄玄虚。”
温杨轻轻笑了起来,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却不再解释。
风卷着雪花飞落进来,温柳的心中瞬间涌起一阵杀意,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温杨就笑道,“枞儿,过来,给我再倒一杯酒。”
枞儿?
枞儿!!
温柳震惊地看着那个起身露出脸来的青衣小童,容貌清俊,眉宇之间藏着一抹温家人特有的丽色,虽然长大了些,但的的确确是他那倒在血泊里的幼弟!
他当年没死,还被温杨救下抚养至今?
一阵寒意涌遍了全身,他看向正朝着他轻笑的温杨,声音发涩,“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
温杨笑道,“温肃死了,他曾教过你,他没做完的事情,自然由你来做。”
***
“怎么样?有他的消息吗?”
谷冬笑问道,心里其实也并不抱什么期望。
秦睿哲摇了摇头,“冬笑妹妹,温公子大概是已离开京城,我让下人走遍了各条大街小巷,也没有打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哦。”
谷冬笑点了点头,有些失落,秦睿哲看着她半晌,突然笑道,“冬笑妹妹,快过年了,我带你去吃些好吃的吧?”
“嗯。”
谷冬笑不太感兴趣,又不忍拂他的好意,毕竟最近承他帮忙许多,更何况因为他的邀约,姑姑才同意她自己出门逛一逛,而不是身后跟了一大堆的丫头婆子。
国公府都对他俩的事情乐见其成,甚至希望那个幼时娃娃亲的戏言能成真。
可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谷冬笑看着旁边的少年,他留意到自己的视线,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怎么啦?是有什么想吃的吗?”
谷冬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就叫我名字?冬笑妹妹有点……”
秦睿哲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只是想这样或许能更亲近一点,就像小时候一样。”
“可我们毕竟长大了。”
谷冬笑道,“小王爷,我不再是你印象中的那个谷冬笑,我现在是另外一个人。”
“我,我知道。”
秦睿哲有些尴尬,他自作主张唤人妹妹也的确有些失礼,“那我叫你谷姑娘好,还是……冬笑?”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小心翼翼,谷冬笑顿了顿,实在不忍心拒绝他这样暗含期待的声音,扭头面无表情地道,“冬笑就好。”
太好了!
秦睿哲顿时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看着谷冬笑,发现她肤色皙白,面容娇美,眉眼比寻常见过的姑娘们都要灵动许多,隐隐还带着小时候的痕迹。
可是到底不同了,小时候他只喜欢和她玩儿,现在她看着自己,他就莫名其妙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让她高兴起来。
他好像,也不想让她做自己妹妹。
两人一路去吃了京城里有名的九格锅子,热腾腾的牛羊肉驱散了谷冬笑的郁气,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笑意。
秦睿哲看她喜爱,一高兴塞了张银票给店家,“年前的锅子我都包了!”
“……可用不了这么多!”
那店家唬了一跳,又认识他是沐王府的小王爷,笑道,“贵人们想什么时候来吃都成,只是小的媳妇快要生孩子了,所以年前最多能营业到后天。”
“真的啊?”
秦睿哲一听高兴极了,又塞了张银票过去,“这是大喜事啊!这个是给孩子的红包,多陪你媳妇几天!”
“谢……谢谢小王爷!”
那店家惊喜地接过银票,又帮忙下了厚厚的一叠牛肉下去,“贵人们慢吃,需要什么再叫小的。”
谷冬笑喝了一口果子茶,感觉小肚子都要突出来了,不由得叹道,“我真的吃不下了,好可惜啊!”
秦睿哲笑道,“喜欢的话我们年后再来,那时候估计还会有红鸡蛋吃。”
谷冬笑忍不住笑了起来,秦睿哲也跟着傻笑,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才终于感觉到冬笑妹妹不再那么防备和排斥自己,他刚刚真该多塞给店家几张银票!
两人吃完回了国公府,在门口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秦睿哲首先下车,然后伸手去扶谷冬笑,积过雪的车子边缘有些滑,谷冬笑一不小心扑进了他怀里,两人额头对额头碰了个正着。
“没事吧?”
秦睿哲率先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额头,“没想到你个子小小,脑袋还挺硬。”
谷冬笑也忍不住好笑,又觉得有些疼,边揉边抬头,视线无意间落到不远处顿时僵住。
一身黑衣的少年静静站在那里,头顶肩膀已落满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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