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外茶房

也不怪春宁眼馋。

六宫之中,主子们身边的役使宫女都是有定额的。

像皇太后宫中一般为十二名,皇后宫中十名,皇贵妃、贵妃宫中皆为八名,妃位、嫔位下六名,贵人位下四名,常在位下三名,答应位下二名。①

这些位置都是主子的近前人,不常空出来。

因而,余下的宫女大多就会分配在宫中各处,担任奉茶、洒扫、浆洗等差事。

像春宁这样,不得去主院奉茶,只负责茶房一应事务的小宫女,一年月钱是六两,例钱折算成口分,每月不到一斗米。至于衣裳鞋袜,则是由内务府规定了颜色样式布料,统一量身,每季一赏,一次发放四套。②

这还算是好的。

那些干杂活的粗使宫女就更惨一些。

昨儿个,西偏殿廊子底下的擦地宫女才被人抬出去一个。那人常年跪在寒凉的地上,落下一身病根,如今年纪大些不好用了,稍一生病,就要被丢出去自生自灭。

窗外,雨水顺着屋檐口上的“滴子”倾泻而下。

春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去翻动铜炉上的榛栗,低声艳羡道:“你可知道,正院小阿哥的奶嬷嬷光是月钱就有二十四两,口分合米足足二十四斛,除此之外还有例赏呢。云缎、潞绸、纱绫、夏布各一匹,棉花就三斤,还有猪肉、黑盐、鲜菜……”③

春宁说着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容意无奈瞅她一眼:“醒醒,哈喇子要浇灭火炉子了。”

说得好像她俩眨眨眼,就能无痛当妈,进入哺乳期了一样。

再说了,皇家挑选乳母,就像给豪门少爷身边配王妈。拜托,那可是十八般武艺、一分钟掰成七瓣用的王妈,比总裁特助还要牛马,那钱是好赚的?

春宁还眼巴巴的,望着正院的方向。

容意摇摇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按规矩,奶嬷嬷需得优先从内务府佐领、管领下人家中筛选适龄妇人,最好还得是三胎生产刚满三个月的,且乳母要年轻,康健,脾性模样都得好……你确信,这是条好出路?”④

春宁红了脸,忍不住咋舌:“三胎?还要年轻?”

容意压着唇角笑意:“知道难了?还不赶紧碾茶,记得碾压之后,要用绢网茶罗过一遍。”

这事可不是故意吓唬春宁。

前年年底,小格格还未降生时,福晋曾挑过一次奶嬷嬷。

原身的娘赵氏就动过心思。

只因宫中曾有旧例,奶嬷嬷的女儿可以不必参加秀女挑选。

那时候,家里的三妞刚出生没多久,赵氏奶水又足,总觉着这事儿能成。谁知,最后就是卡在了这一胎是四胎上。

原身是家中长女,底下依次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弟容知聿与她只相差一岁,正欲参加今年内务府三旗护军营(包衣营)的选拔;二妞还小,却已能帮着双亲打理家事;三妞就纯粹只会吃吃喝喝满地打滚了。

容意想起袖兜里的荷包,只觉沉甸甸的。

也不知那一家人给了自己五十两银,日子可还宽裕?

……

西二所,前院书房。

李玉方才亲自走了一趟养心殿,这会儿收了伞,摘下雨帽,将东西一股脑丢到赵德胜怀里,就打起帘子往里去。

赵德胜追在后头,低声问:“怎么样啊?”

李玉袖手垂头,余光瞥见正练字的主子爷也停了笔望过来,连忙躬身回禀:“爷,皇上听说三清茶‘聚天下之清廉’的寓意后,专程用过一盏,夸您有心了。另外还吩咐说,明儿晌午军机处议平准噶尔、贵州苗民叛乱等事务,要主子爷也一道去参政。”

弘历握着笔的手一紧,眸中满是喜悦。

七年前,三哥(弘时)因年少放纵行事不谨,被过继给了八叔(允禩),随后,更是被削除宗籍,落得个抑郁而亡的下场。

从那之后,汗阿玛对他的器重就摆在了明面上。

他与福晋的嫡子一出生,阿玛就给赐了名唤作永琏。琏,乃宗庙盛黍稷的器皿,隐隐有几分继承大统的意味;

他写的诗文,阿玛也命人收集编撰,还先后寻来十七叔(允礼)、鄂尔泰、张廷玉和五弟(弘昼)等人作序,造足了舆论声势。

看起来,储君之位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但阿玛却从未让他沾过政事。

今日,期盼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实现,叫弘历心情大好。搁下笔就笑道:“好!李玉办得不错,赵德胜这回也靠谱,你们都有赏。”

赵德胜喜得眉开眼笑,忙抢先打了个千:“奴才谢主子爷恩赏。”

“油滑东西。”弘历弯起唇角点点赵德胜,又想起一桩事,“对了,那个泡茶的宫女,可曾查清楚底细了?”

赵德胜:“都核实过了。那丫头祖上的确是关外正白旗包衣,至于她阿玛的任职,倒也不算凭空捏造,就是一个干肉库里头当值的下差罢了。经她花言巧语一说,奴才还当是位小管领呢。”

弘历闻言忍不住笑了。

听起来,倒是个伶俐人,今日泡茶又算的上胆大心细。只要不是哪家八旗勋贵安插在二所的眼线,就是一个可以用的人。

他索性摆摆手:“那就赏一个月月钱。人先安置在茶房,等入了夏,爷那些印章不是要专程辟出一间屋来存放吗,就让她来打理。”

赵德胜闻言一惊,狗胆包天地追问:“爷,就一个宫女打理,够吗?”

弘历瞥他:“那把你也丢过去?”

赵德胜讪笑,连连摆手,心里默默为容意点了一支蜡烛。

主子爷是最爱刻章的。

一般多刻些玉质、石质、金质或木质的章子,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刻几枚铜章。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印章加起来,统共不下三百枚,有些质地模样还极为相似,底下的人每每翻找,耗时耗力,叫人头疼。

这回可好了。

容意这丫头要理清几百枚章子,可有的忙活喽。

赵德胜两手一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李玉循着话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爷,福晋方才派了人来传话,说今年小选入宫的两位格格已经安顿落脚好几日了,您今儿若是得空,看去黄格格那儿,还是海格格那儿?”

弘历啜了口茶:“黄氏……是黄戴敏那个美名在外的女儿吧?”

李玉一下就明白了话意,顺着答:“是,听闻黄格格出了名的貌美,只是一直倾心主子,这才耽搁了年岁。万岁爷也是看黄总领戍守圆明园尽忠职守,这才成全他们一家。要不,爷今儿晚上就当替万岁分忧,去瞧瞧黄格格?”

弘历对这番说辞挺满意,点头道:“那就去瞧瞧吧。跟福晋说一声,今儿晚膳我就不过去了,别叫永琏和可可僧格等着。”

……

暮色苍茫时分,北妞妞房一带倒是染上几分烟火气。

大通间内,有人忙活着打水梳洗,有人铺着铺盖聊天,还有几个小宫女,趁着窗边最后几缕光线,正给新领到的宫装、鞋袜上绣花。

今岁的夏装是淡绿的纺绸,这种素色,对小丫头们来说太过单一,就会想法子在袖口、领口、鞋帮子几个地方绹绦子,绣花样。

最爱美的年纪,不能描眉画鬓,穿红戴金,就只能绣上满鞋帮的小碎花解解闷。

容意在边上瞧了一会儿,觉着挺可爱。

不过一日,她强大的适应能力似乎就习惯了这里。

她现在住的这种低矮的小屋,在宫中被称为“他坦”,进门时须得稍稍垂下头,才不会撞到脑袋,很是不便。

而脚下这间他坦,则是北妞妞房居住人数最多的一种房型,是统共能住十六人的大屋。像春宁、观月她们,则住在六七人一间的小屋。

前几日,这间大屋刚挪出去两名生病的老宫女,便只剩下十四人。

住在这种他坦的,多是下苦力的粗使宫女,有时,也会分派一些没有背景的新人宫女来填空缺。

原身便是其中的倒霉蛋之一。

这些最底层的宫女们被划为一类,再想要从大屋里挪出去,简直难比登天。

有些人反应过来,就盘算慢慢熬着,熬到放出宫去,还能攒一笔银子重新来过。可人总有个生病的时候。底层的下差,哪有寻太医院学徒们看病的资格。

于是熬着熬着,人就熬没了。

容意想到这里,不免蹙了蹙眉头。

关于原身的死,她遍寻记忆,的确找到了一处疑点。

昨儿夜里,原身入睡之前,比往常多用了一盏茶水。屋里的人相处起来虽融洽,却都是下差出身,不可能有茶叶这份例赏。就算偶然运气好得了赏,又怎么会舍得泡在公用的水壶里,让大伙一起喝呢。

原身才来宫中,并无树敌。

只怕,是得罪了这间屋里什么人,撞破了什么事被灭口。

容意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当务之急,还得不动声色的想个法子,先搬出这间大屋为妙。

……

“笃——”

“笃,笃,笃,笃。”

寅时四刻(4:00),神武门如常下钥。

一连七八个晚上没睡踏实,容意整个人瞧着便有些萎靡。春宁担忧地捏捏她手心,被容意安抚性拍了拍,示意她没事。

穿过厚重古朴的城墙,梆子声渐渐停了,随即,便响起了一道洪亮的自鸣钟声。

赶着进宫当值的宫人们大多一愣,抬头望向城墙上的钟鼓司。

须臾,钟声戛然而止。从钟鼓司内传来一阵怒斥谩骂,过了片刻,隐隐还掺着利器击打肉身的闷响,以及小太监的抽噎声。

容意握紧了拳,这一刻,深切无比地感受到了当下所处的糟糕境遇。

这里,是一个吃人的时代。

是封建王朝的鼎盛期。

春宁扯着容意,慌慌张张走得远了些,直到听不见动静,这才捂着心口,小声道:“方才没吓着吧?按宫规,皇上在宫中时,钟鼓司报时只能打更,不可鸣钟。那小太监犯了大错,钟鼓司的人先重责一顿,是在救他呢。”

不然,今日众目睽睽出了岔子,这条小命都得交代。

听到春宁的解释,容意才缓缓放松下来。

万幸,不管放在哪个时代,打工人与打工人之间还是能共情的。

这几日的天儿比先前回暖不少,是以,穿春季宫装的人就变多了。宫女的冬装多是沉闷的紫褐色,相较之下,一水儿的绿色瞧着就有生气。

两人说了几句小话,赶到西二所时,正遇上管茶膳房的进宝公公在跟饽饽房核对这个月的用料账目。

瞧见容意,进宝难得露出个笑脸:“我方才瞧过账册,姑娘跟饽饽房议定的下午茶套餐,的确有几分新意。听赵公公说,主子爷这几日雷打不动,一盏奶茶一块糕,多亏了姑娘的主意。”

容意垂着眸,眉梢一挑。

姑娘?进宝对手下的宫女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客气的称呼?

她福了福身:“公公哪里的话,若没有公公放手支持,没有饽饽房几位师傅的手艺,奴婢能做成什么呢,况且,茶房几位姐姐也是出了力的。奴婢可不敢独个儿居功。”

进宝见容意懂规矩,识大体,心头越发熨帖。

索性挥退其余人,客客气气笑道:“姑娘莫要自谦。我这几日也瞧出来了,姑娘是有能耐的,这一身本事,绝不会久居人下。”

“总归这事也不算秘密。过了三月,主子爷怕是要调姑娘去书房,伺候那些宝贝印章疙瘩。届时,姑娘出人头地,可莫要忘了咱们膳房呢。”

进宝的眼神意味深长。

容意听过这话,却只想冲天翻个大白眼。

这老油条,头油抹得比猪油都油,还以为自己想爬乾隆的床上位呢?

我呸!

你出门左拐问问,哪个打工人会处心积虑想着睡老板?看到都要萎了好吗!

她脑内一番风暴式吐槽,忽然反应过来,有件事很不对劲。

眨了眨眼,忙问:“公公方才说,爷要调我去书房……伺候印章?”

哪个印?哪个章?

总不至于是……乾隆没事干就刻着玩的一千八百多枚印章吧?

国际惯例,这章也有小红包~

①《大清会典则例》卷160内务府.

②《清代宫女身份及其服饰符号》

③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国朝宫史·经费一》整

清代将保母和乳母同时选用,职责并不严格区分。本文统一取乳母(奶嬷嬷)称呼。

④《清代宫廷应差妇人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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