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大漠的风都沾染着铁锈的味道。

令狐逸倚着杵进沙丘的长枪,扯下轻甲内衬的棉布包扎自己左臂上已然溃烂的刀伤。伤口周边的腐肉被他用匕首剔去,鲜血流进残破的衣袖,而男人面不改色,在牙齿的帮助下将棉布扯成条状,死死缠缚在伤口上。

伤药还要留给那几个重伤的将士。这是他们第三次突围了,十七人中只有他和另外五人成功脱身。他本想留下断后,但副将贺清抢先下马,挥刀砍翻他身侧数名敌军,全然不顾自己身后泛着寒意的弯刀。这个看着他从将军府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账小子、到戍守一方的镇西将军的男人最后留给他的,只有和着血的嘶吼,而那吼声里满是痛惜与不甘,最终归于无可奈何的沉寂。

同他祖父送他出关的眼神一般。

令狐逸带着残兵骑着仅剩的两匹战马冲进号称死亡之地的大漠蜃景,只有此地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他望向远方不断变幻的华美楼阁与绿洲树影,深深吐出胸中郁结良久的闷气。蜃景内没有办法可以辨别方向,连天上的日月都未必是眼见的真实。也是,大漠里讨生活的外族都远远避开的险境又能给他们留下多少机会呢?令狐逸抿起干裂的嘴唇,品味着喉咙深处漫开的血腥气。

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啊。

可是该死的君命难违。

他的祖父令狐溯早有隐退之意,早年便不许令狐逸的父亲习武从军。然当今皇帝重文轻武,朝中武将青黄不接,令狐溯虽有心放手兵权,却实在无人可用。年逾花甲的老人几次上奏请求重开武试,却被皇帝批为意欲结党,念在他是两朝老臣劳苦功高,只罚了半年的俸禄以示警告。令狐溯跪下领了圣旨,再抬起头时面上显出了连边境风沙都不曾磋磨出的疲惫神色。返程的那日清晨,他看着家将追赶着不知是又摘了院里种的药材还是拔了公鸡尾巴毛的长孙,沉吟片刻,叫当时还是亲兵的贺清把令狐逸逮住,亲自看管着拎去了边疆。

在军营里吃沙子的生活让令狐逸沉下了性子,他把儿时四处惹麻烦的劲头用在了敌人身上。很快,边疆的军民都知道令狐家出了个用兵诡谲的小将军,他屡战屡胜,风沙磨不平他的意气风发,只会将他的棱角琢磨得愈加锋利。

消息传回京城,端坐金銮殿的天子心中只惦念着后宫的温柔乡。御笔朱批一挥,一卷册封令狐逸为镇西将军的圣旨就跟着钦点的监军太监到了边关。

令狐逸实在年轻。他听不出尖着嗓子阴阳怪气的太监字字杀机,也看不懂太监命他出城追杀败走奔逃的敌军时,祖父默然而复杂的眼神。

现在再懂为时已晚。

“将军!刘哥他……将军?”

同袍的喊声让令狐逸意识回笼,他扶着枪起身,往将士的方向走去。喊他的少年名叫席虎,比他还小上两岁,此刻那孩子仍然稚嫩的面庞上满是无措和悲伤,他似乎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唇舌。

“……刘哥的伤太重了,没撑住,钱叔说、他说”席虎的声音渐渐哽咽,“他说不能拖累大家,夺了程叔的刀……”

在战场上被敌人砍去一条手臂都没有落泪的席虎被绝境中的生离死别逼得无处可逃。令狐逸看着眼前的少年垂下头,用仅剩的臂膀狠狠擦拭着眼泪,他终于发觉打仗不该和他幼时招猫逗狗的行为相提并论。战争不是儿戏。他竟然这时才明白这个道理。

锐气使他年少成名,而年少成名的傲气也遮蔽了他的眼睛。

令狐逸同剩下的三名将士把同袍的遗体掩入黄沙,从二人身上取下的腰牌交给了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席虎。年长些的两人已经认了命,他们身上的伤也没有给他们留下走出大漠的余地。他们都把干粮和水壶留给了席虎,令狐逸也是。

认命吗?

即使走出蜃景回到边关,等待他的也不过是斩首的铡刀。

头顶的日光愈发眩目,令狐逸忽有所感,看向了一处方向。

往那边走。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指引着他。

令狐逸眯起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起,也不打算遵从。但身体突然不受他的控制,他看着自己站起身提着枪,让席虎他们拿好兵器水粮,往那个方向走去。

怎么回事,他明明?

令狐逸骤然警惕,而下一刻日月交替数轮,再回神他们一行仅剩下三个人。他左手扶着姓程的老兵,右手架着已经昏迷的席虎,极度的干渴和饥饿令他的胸腹抽搐着疼痛,他机械地迈着步子,直到一片蜃景倏忽落至眼前。

无来由的预感使他驻足。

令狐逸好像短暂地失去了神智,他僵立在原地,久到连程叔都察觉到不对劲,连连拍打他的肩膀唤他的名字。令狐逸心神一震,他扶着两人坐下,一番思虑后,他将自己的枪也卸了下来留给了他们。程叔似乎想说什么,被他抬手拦住。

“你们……咳。”数个日夜的跋涉和水米未进让他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低头用力清了清嗓子,抿开舌根涌上来得血腥味儿,再度开口。“你们夜里再走,直走,回去找我的祖父。先探探消息,如果我祖父还在,就把我的枪带给他,如果不在了……你们就走吧,回家去。”

不要再给皇帝卖命了。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程叔明白他的意思。年长的将士环住尚在昏迷的席虎,冲他点了点头。

“去吧,小将军。”

中年人的声音浸透了沧桑。这也是令狐逸此生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唤他“小将军”。

令狐逸起身穿过蜃景。再往前是黑压压的敌阵,一如天空中盘旋虎视的秃鹫。敌阵后方有一顶华丽且眼熟的轿子,令狐逸认出来那是监军太监的。

不合制的织锦轿帘奢靡非常,外族的将领骑着马靠过去询问了什么,随即一挥手,阵中弓兵纷纷拉开弓弦。

“放箭。”

箭雨坠落的那一刻,令狐逸仿佛听到了那太监讥诮傲慢的尖嗓。几支急不可耐的箭先行刺穿了他的身体,而他不肯低头,竟是仰天大笑出声——

何须多言。

何苦多言。

他猛然拔出佩刀,浑身的悍气居然生生吓得前阵的几个敌军后退了半步。他讥讽地勾起嘴角,横刀于颈,自刎阵前。

黑暗随着喷涌的鲜血而来,将令狐逸吞没。

……

“让……救护……快。”

“……不行……证……隔壁的……”

“叫贺……!……写……,命……要紧。”

耳边的声音逐渐嘈杂,令狐逸皱起眉头,试图摆脱无边际的黑暗。

自己没死?还是说其实已经到地府了?

和自刎的时候不同,他现在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濒临死亡,求生的本能使他肌肉痉挛、浑身颤抖。那些模糊的/忽远忽近的声音频率高了一档,虽然听不清楚,但令狐逸能察觉到那些声音焦急但有条不紊。好像他们早就熟悉这套流程了。无法反抗生命流失的令狐逸只能任由自己的思绪不着边际地飘荡。

好像过了整整一年,又好像只过了几个瞬息,正当令狐逸意识模糊浑身冰冷,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时,一股温暖的气息自他的胸腔注入,然后流经全身。失却的体温迅速回升,他的意识也明晰起来。他浑身一震,努力调动着眼部的肌肉。

他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过了半晌,令狐逸的双眼才重新聚焦。充斥着白光的世界重归原样,令狐逸的视线先落在了离他最近的两个人身上。一人是青年的身量,他侧身而立,半长的黑发——在令狐逸眼里其实算短发——随意束在脑后,脸和身体都被溅上大片的血迹,此刻正皱着眉扯着袖子去擦;另一位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人,他一手指向令狐逸这边,一手握着青年的肩膀前后晃动,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两人都穿着十分修身的奇异服饰,令狐逸从未见过类似的衣装,他们身边匆匆来回的几人的穿着尽管风格不一,但没有与大胤甚至边疆外族相近制式的衣饰。

这里不是大胤。令狐逸下了结论。他意识到自己此时醒转并不是个好时机,正想闭眼假装昏迷,而那名青年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意图,迅速转过头与他的视线相接。

青年是偏清冷的面相,而那一双眼黑得深邃,眼尾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他凑得近了些,应当是在查看令狐逸的状态,而贴近的距离让令狐逸能清楚地看到青年左眼卧蚕下点了一颗小痣。分明是极端肃的表情,却因为一双眼、一点痣,使他的冷情里多了一分若隐若现的缱绻多情。

他少年时特地翻墙去围观的打马游街的状元郎也不过如此。

风流不及眼前人。

“能听清我说的话吗?能听清就眨眨眼睛。”

青年忽然开口,令狐逸迟疑了一瞬,按他所言眨动两下眼睛。随后青年轻按他的手臂、侧腹与耳后,问他是否感到疼痛,令狐逸自觉攒起了一点气力,尝试着摇了摇头。

结果一道锐痛在颈间瞬间弹起,青年反应迅速,一把按住他的额头,低头去查看他的脖颈。

“别动,也别说话。你的喉咙这处有道利器造成的致命伤,我们的应急处理只能修补主要的血管和气管,剩下的还是得医生到了才能处理。”

青年确认没有问题后,托着令狐逸的下颌把他的头慢慢摆正。也许是被血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的感觉实在怪异,青年摆弄着袖口,把袖管卷到了手肘。线条流畅的小臂就这么支在令狐逸的脑袋边上,青年居高临下,垂眼瞧着这个被他勒令禁止动作的年轻男人,居然勾了勾唇角,挑起一个掌控欲被满足后的满意笑容。

令狐逸的瞳孔微微缩紧。

他确实不善交际,在府中连父母都很少管束他,后来去了边关打仗,跟敌人碰面就是打打杀杀,无非分析分析对方布阵作战的习惯。到哪也不需要他去探究人皮下的那颗心是何颜色,可他不蠢,也称得上机敏,跟人打个照面多多少少也能咂摸出对方几分性格。然这个青年给他的感觉一再变换:一开始蹙眉拭血而不慌张,像他母亲养的那只雪白长毛的狸奴,梳理毛发都显出一副矜贵模样;俯身检查他的身体时,整肃的神情让令狐逸恍惚看他如学堂教书的夫子。

直到青年露出那个笑。他藏在眼底的戏谑本性伸出来一点尾巴尖,勾了勾令狐逸的心口。

这人可不是什么任人顺毛抚摸的猫。

起码也是头皮毛绚丽的豹。

令狐逸的目光盯死在青年的脸上,同类相斥的本能悄然点燃了原本在尔虞我诈鸟尽弓藏里销声匿迹的心气。

“算了,那就只能这样了。”刚才和青年掰扯半天的中年人带着一脸的麻木,打断了两头猛兽的剑拔弩张。“临砚啊,现在这个小伙子也算你笔下的人物了,按规定作者要对角色负责。待会儿大夫过来看完伤,你就先带他回你那吧。”

这下什么掌控欲什么戏谑什么尾巴尖的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疑惑和震惊一闪而过,最终青年的眼里只剩下一半的不情愿和一半的嫌弃。

令狐逸:……?

虽然没听懂中年人说的“笔下的人物”、“作者”、“角色”是个什么意思,但他也不至于这么讨人嫌吧?

而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像是早就知道青年是个什么德行。他接过实习的小年轻送来的档案往青年手里一塞,安抚似的拍了拍,对着他语重心长:“老话说得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临砚你辛苦点加个班。”中年人想了想,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额外的开支我来给你报,加班费你回头打个申请,下个月发工资一起批给你。”

这是报销和加班费的问题吗?!青年半点不想买账。他磨了磨牙,环视四周,准备找一个倒霉蛋替他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结果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得一干二净,再一转头连中年人都悄无声息地跑路了。

青年:?

偌大的办公室只留下他和躺在沙发上、显然还不了解状况的伤号令狐逸。一个被自家同事气到无语,一个脖子上横着刀伤说不出话。房间里静得诡异,过了半天,才响起来青年的一声冷笑。

气笑了。

青年重新看向令狐逸,现在旁边没人,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将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后他左腿一伸,勾过来一把椅子坐下,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给令狐逸做了个自我介绍:

“免贵姓贺,贺临砚。从现在开始是你的负责人。长话短说,你是一本小说里的人物,机缘巧合之下穿越到我们这个相对现实的时代。反正你现在说不了话,有那功夫瞪我不如省下力气想想自己叫什么名字、都经历了什么事情,线索越多我们才越好找你的出身。”

贺临砚的视线停在了他脖子上暂时包扎起来的伤口,声音顿了顿。

“回不回到书里由你决定,能不能留在我们这边生活要看你的表现。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创作出你的那本书才是你最大的保障。你穿越过来的时候身上有四五处致命伤,我对你进行了二次创作后治愈了一部分。虽然是属于我的能力,但操作很麻烦,至少在我负责你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再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

“谢谢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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