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柳府后门被叩响。三急一缓。两次重复后,门栓被抽开,仅留一道窄缝。一个裹在深色斗篷里的身影迅速从缝隙中滑入府内。
“相爷可安歇了?”斗篷下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
“在书斋,正等着张校尉。”开门的护卫同样低声回应,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漆黑的巷道。
来人正是新任的城门校尉张洪,柳常济的外甥兼心腹。他脚步匆匆穿过庭院,直奔后宅深处的书斋。
书斋内,柳常济身着常服,跪坐在案几前。案几上堆满了卷宗,却无一被翻开。
张洪甫一入室,柳常济便屏退左右,又命护卫在书斋外数丈远的位置守着,不得任何人靠近。
确认外人已经走远,柳常济急不可耐地问道:“如何了?!可曾办妥?”
张洪摘下兜帽,脸上血色尽褪,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姨父!”张洪几乎要扑倒案前,声音带着颤,“外甥……外甥按照您的吩咐,在洛水南岸的废渡口等着。本想着,等那几个黑鹞子办完事,回来交差领尾款的时候,就…就把他们全送走,干干净净,不留后患。可是……可是子时都过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柳常济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他强作镇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张洪咽了口唾沫,声音越发干涩:“外甥实在等得心焦,便带了两名可靠心腹,悄悄在四周查探,后来沿着洛水往下游找,就在离废渡口不到二里的一片芦苇荡边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因回忆而骤然放大,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到底怎么了?!”柳常济倾身向前,厉声问道。
“他……他们四个!全都……全都倒在那儿了!没有外伤!个个……个个脸色铁青,七窍流血,那手指……像鸡爪子一样死死抠着地,指甲都翻开了!死状……死状极惨!是……是毒!绝对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柳常济如遭雷击,僵住当场。
书斋内死一般寂静。
完了!
这个念头在柳常济脑中顿时炸开。
杀手死得如此离奇、如此惨烈,绝非意外。对方能精准地找到并杀死这些死士,还明目张胆地抛尸。这分明是在向他示威!是在告诉他: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的人,我想杀就杀!
是谁?!
王富?他没有这个本事。
还是……那个愚钝的皇帝?
抑或是……那些被他排挤打压的宗室?那些表面臣服、暗藏祸心的世家?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柳常济。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心,黑暗中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他精心布置的暗杀,不仅彻底失败,还引来了更可怕、更莫测的敌人!
“尸……尸体呢?!”
“外甥不敢擅动!”张洪连忙道,“那景象太骇人,又怕附近有埋伏……只让心腹远远守着,立刻回来禀报姨父!”
“做得好!做得对!”柳常济猛地一拍书案,“听着,张洪!立刻带上你最可靠的人手,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廷尉府,去把那些尸体处理掉!一点痕迹都不能留!记住,你从未见过他们!他们也从未存在过!这件事,从此刻起,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有半点风声走漏……”
“是!是!姨父放心!外甥明白!绝无纰漏!”张洪被那眼神看得浑身发毛,连连应诺。
“还有!”柳常济喘了口气,补充道,“加派人手!府内护卫再加三倍!所有入口,日夜严防!所有饮食饮水,必须经三人以上试毒!府中上下,严查可疑之人!告诉段勇,宫里的护卫也要给我盯紧了!”
“诺!”张洪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书斋内,只剩下柳常济一人。他颓然倚着书案,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南宫疏感觉自己像个打卡上班的牛马。没有大朝会或常朝的日子,他仍需准时点卯,枯坐于式乾殿,等着黄门侍郎段勇将那些早已被批注好的奏章送来,监督他钤印行玺。
今日,段勇来得比平日迟了许多。他脚步匆匆,额角微汗,双手捧着一摞明显薄了许多的奏章,恭恭敬敬地置于御案之上,随即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比往日更加恭谨小心。
看来上次被笞了二十掌心的教训,段侍郎犹记在心。
南宫疏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奏章,竟有些惊讶。咦?今日的“功课”倒是少了不少?他难得地精神一振,痛快地取出玉玺,“啪啪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完成了当日的任务。
他放下玉玺,甩了甩手腕,状似随意地看向段勇:“段卿,今日奏章怎如此之少?多日未见柳相,他老人家…近来很忙啊?”
段勇连忙躬身道:“回禀陛下,柳相近日凤体抱恙,一直在府中静养。”
“哦?”南宫疏眼睛一亮,脸上立刻堆起担忧的神色,“外祖身体一向康健,怎就病了?朕这做外孙的,理应亲往探视,以尽孝道啊!”
段勇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头摇得像拨浪鼓:“陛下!陛下万万不可!陛下初登大宝,万金之躯,若…若过了病气,有碍社稷,柳相纵万死也难辞其咎啊!还请陛下为江山计,保重龙体!”他额头贴地,生怕这位新帝真的跑去柳府。
南宫疏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最好你一病不起!脸上却摆出一副被说服的样子,悻悻然坐了回去:“嗯……卿说得有理,那便罢了。”
今日的差事结束得格外早。南宫疏瘫在御座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发呆。
“吉宝,好无聊啊,你说朕做点什么呢?”
吉宝苦思冥想,他的傻小公子终于当上皇帝了,可竟然还比不得当太子的时候。那时候皇帝还在,南宫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天拆了也还有皇帝顶着。如今柳常济当道,宫廷里的侍卫,除了那些柳常济看不上的低阶武官,早被换了个七七八八,南宫疏的一举一动都在柳常济的掌握之下。
柳常济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就是希望南宫疏做好他的痴傻皇帝,做好他掌控下的一枚印章。
南宫疏看吉宝为难思索的样子,刚想说“朕想出去玩儿”,脑海出突然闪过两个人。
“吉宝,皇后呢?朕似乎……有日子没见着她了?”
“回陛下,奴听闻显阳殿(皇后居所)宫人私下议论,皇太后有懿旨,命皇后娘娘每日须至长秋宫(太后居所)行晨昏定省之礼,且…每日午后,须于显阳殿偏殿纺纱织布,说是…此乃为天下女子立‘孝敬姑舅、躬行节俭’之表率。”
南宫疏闻言,嘴角压不住地往上弯。
纺纱织布?给柳太后看?给天下人看?
他几乎能想象出余清凤对着纺车,是如何的憋屈和咬牙切齿。这简直是精神折磨加公开处刑!
柳常济病了,余清凤被修理……双喜临门啊!
那么…还有一个人呢?
想到这个人,南宫疏幸灾乐祸的心思瞬间消散,愧疚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扬声吩咐:“来人,备步辇!朕要去东宫!”
作为穿越者,他对太子南宫遥这个儿子并没有血脉相连的天然情感,甚至常常忘记他的存在。
可是,一个多月了!
他竟然一次都没主动想起过要去看看这个孩子。这哪里是父亲?简直是渣爹中的战斗渣!南宫疏心里默默唾弃了一下自己。
没办法,第一次当爸爸,业务不熟练……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带着一丝忐忑和强行提起的责任感,踏入了东宫。
东宫的气氛有些压抑。宫人们见到皇帝驾临,慌忙跪倒一片。
南宫疏没心思理会他们,径直走向太子的寝殿。殿内点了熏香,但仍透着丝丝缕缕草药的苦涩味道。
内殿的床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半张小脸,烧得通红。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嘴唇干裂,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正是太子南宫遥。
一名太医正小心翼翼地诊脉,见到皇帝,慌忙行礼。
“太子……病了多久了?什么病?”
太医躬身回道:“回陛下,太子殿下自先帝大行后便哀伤过度,神思郁结,后又感了风寒,病势缠绵已有十余日。前日又添了些低热,臣等正竭力诊治。”
十余日!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南宫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慢慢走到榻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南宫遥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
他挥退了太医和多余的宫人,让人准备了几块干净的帕子、一盆温水,只留了吉宝和一个侍奉汤药的小内侍。
南宫疏挽起袖子,拿起一块帕子进入温水中,拧得半干,给南宫遥擦身降温。
南宫疏翻动南宫遥的时候,南宫遥其实就醒了,只是身子虚弱,轻轻唤了声“父皇”。
南宫遥的出生是一场意外。
原主南宫疏九岁就被立为太子,十六岁时,先帝先皇后准备给太子迎娶太子妃,先皇后担心太子异于常人不通人事,便安排了一位侍妾,没想到侍妾很快就怀了身孕。太子妃余清凤善妒又凶悍。为保护这唯一的皇孙血脉,先皇后将襁褓中南宫遥接到自己身边养着,直到南宫遥长到五六岁,才将南宫遥与几位年纪相仿的小皇叔叫到一起,与太子相认。
那时南宫遥已经记事,他记得那一日,一位身着华丽,身形有些胖乎乎,但面容极其和善的年轻太子与他们一一见面,走到他面前时,皇爷爷对太子说,“这是南宫遥”,太子笑呵呵地叫他的名字。皇爷爷又对太子说,“他是你儿子。”
南宫遥始终忘不了父皇的表情,先是一脸惊愕,随即开心地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他将自己轻轻抱起,戳戳自己的脸,捏捏自己的手,笑着说自己有儿子了,有了个这么好看的儿子。
可那之后,他还是很少见到父皇。父皇就是孩子,长不大的孩子。也许父皇并不明白,儿子意味着什么。那日的喜悦,不过是孩童得到新玩具般短暂的新奇。
随着南宫遥渐长,他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皇爷爷宠爱他,恨不得能将皇位跳过父皇直接传到自己手上,正因如此他是叔伯们的眼中钉,余清凤的肉中刺。
南宫疏解开他的中衣,轻柔地擦过颈间、腋窝、肘窝。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让人告诉朕。”
南宫遥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扑簌簌顺着脸颊滑落,心中的倔强却让他紧紧抿住嘴唇,不露出一点哽咽的声音。
吉宝默默递上一块刚浸湿拧干的帕子,换走已经有点温热的,重新浸入水中。
南宫疏还在絮叨:“乖儿子,朕也是第一次当爸爸。没什么经验,以前……是朕疏忽了。你别难过,朕以后一定改正,好不好?”
说着要解下南宫遥的裤子,给他擦拭腹股沟和膝盖窝。南宫遥羞红脸,死死拽住自己的裤腰。
僵持了一会儿,南宫遥再也忍不住了。“父皇——!”南宫遥扑到南宫疏怀里,紧紧抱住了南宫疏的腰,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委屈、依赖和解脱,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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