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出宫

柳常济病得蹊跷,一病就是多日。他安插在宫里的眼线自然也乖觉不少,夹紧了尾巴,行事收敛。

南宫疏难得清闲,又无人时刻盯着找茬,便三天两头王东宫跑。直到南宫遥病好正式开始进学,南宫疏才不好意思去打搅。

南宫遥果然天资聪颖,是个当帝王的好料子,只等南宫遥快些长大,他将这个皇位传给南宫遥,自己可以当个清闲的太上皇。这念头一起,日子就有了盼头。

只是,这样没几天,南宫疏就觉自己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无聊劲儿,简直要发霉了。

这日午后,南宫疏挥退所有宫人,只留了吉宝,提出了他多日的筹谋。

“吉宝,朕要出宫。”

吉宝正纳闷这南宫疏神神秘秘又要做什么,冷不防听到南宫疏要出宫,顿时觉得头疼,耐着性子说道:“陛下……要出宫作甚?”

南宫疏一本正经道:“朕要体察民情。”

吉宝嘴角一抽,心道明明是要搞事情。“皇帝出宫,仪仗非比寻常,奴需先知会与……。”

南宫疏气得捏了把吉宝日益丰腴的脸颊:“你傻么?带着仪仗出宫,还体察什么民情?锣鼓一敲,百姓都跑光了,看空街啊。”

被捏的脸颊臊得发烫,吉宝揉了揉,道:“陛下是想出去玩儿么?”

被戳穿心思的南宫疏非但不恼,反而得意地点了点头:“嗯!还是吉宝懂我。”

“不可!”

南宫疏没想到处处顺着他心意的吉宝竟然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

“陛下,宫外险恶,柳相虽然称病,但眼线遍布,陛下刚刚登基不久,那些宵小……”

“停停停!朕又不在脑袋上插块牌子,写着‘我是皇帝’。”

“那陛下的意思?”

南宫疏狡黠得摸了摸下巴,捞过吉宝,随意地搭着吉宝的肩,道:“我的意思是,你、我,我们两个偷偷溜出去。”

“陛下!!”吉宝心中大骇,“万万不可!”

这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即是多年之后回想起,吉宝也会觉得奇怪。当年南宫疏已经是太子,身边有乳母两人,贴身内侍、宫女二三十人,还有近身守护的侍卫二三十人,万不可能离了人。更不用提东宫另有禁卫三四百人,南宫疏想出东宫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是怎么被人带出了宫,还独自一人在街市上游逛。

南宫疏就知道吉宝没那么容易让步,于是在吉宝诧异的目光下,往地上一躺,惊得吉宝连忙跪下告罪。

南宫疏摆出一个大字型,还一手扯了扯吉宝的衣袖:“吉宝,我知道你武功了得,有你保护我,不会出事的。你就答应我带我出宫玩一次吧,就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吉宝看着毫无帝王形象,像个耍赖孩子般的南宫疏,一颗心又酸又软,又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这副模样,让他根本无法抗拒。他既担心得要命,怕南宫疏遇险出事,内心深处却又喜欢他撒娇耍无赖样的一面。

到底是确实难办,还是贪恋这份亲近?吉宝自己也说不清。他跪在南宫疏身旁,天人交战,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答应下来。

对上南宫疏期待的目光,吉宝宠溺又无奈道:“奴遵旨……只不过,到时候陛下得要听我的。”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内侍行色匆匆出现在宫苑一处偏僻边门。吉宝假称家中老母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恳求出宫见上最后一面,扮作内侍的南宫疏全程拿袖子抹着眼泪。值守此处的侍卫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皇帝的真容,看着手中金叶子分量不少,爽快地让行,嘱咐酉时下钥,必须在下钥前赶回来。

吉宝熟门熟路将南宫疏带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死胡同,两人将身上的内侍服脱下,换上备好的普通衣服。吉宝将换下的内侍服仔细叠好塞回包袱,利落地从墙脚撬下两块砖,将包袱藏进缝隙,再用杂草、石砖和破箩筐遮挡。

南宫疏一身藏青色细布长衫,腰束同色布带。因着穿越后南宫疏一直控制饮食强加锻炼,原本圆润的身形清减不少,俨然一个面庞白皙、眉眼和善,带着几分富贵气的俊朗小公子。

吉宝则是一身褐色短打,扮作随从。他看着眼前新鲜打扮的南宫疏,这模样依稀有了当年那个给他吃糖糕的傻小公子的影子。

宫城位于整个洛阳的西北角,而集市聚集的市坊有两个。一个是北市,在洛阳城的东北方向,离工程最近。另一个是南市,在城南,需过了洛水往东南。吉宝鬼使神差地领着南宫疏去往南市,那里是二十年前与小南宫疏相遇的地方,他命运的转折点。想着要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吉宝便雇了辆马车。

洛阳城的布局是严格的里坊制。马车穿行在宽阔的坊间大道上,两侧是高耸的坊墙,将一个个封闭的里坊隔绝开来。街道两旁几乎没有临街开设的铺面,显得异常冷清。只有偶尔经过城北某些显贵府邸时,才能看到气派的朱漆大门和门前象征身份的石狮、拴马桩。这些府邸的大门直接开在沿街的坊墙上,显示出主人的权势。

南宫疏起初还饶有兴致地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试图辨认那些府邸的匾额。可惜,这个府,那个府的,也完全对不上号这是哪位大官的家宅。看多了,便觉得千篇一律,都是森严的门第,与他向往的市井热闹相去甚远。

“无趣……”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兴趣索然地放下了车帘。车厢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车轮滚动和骡子偶尔打响鼻的声音。南宫疏索性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一进南市,吉宝付了车钱,赶忙跟上一头扎进人群的南宫疏。

武帝后期,天下一统,商业渐渐恢复。南市作为洛阳两大商市之一,汇聚了天南地北的商贾。除了中原北方常见的布匹、陶器、漆器,还有不少西域的毛毯、香料、玻璃器皿,长江以南来的竹器、茶叶、腌制水产。

南宫疏好久没享受过花钱的快乐,一不小心就买了好多小零碎。吉宝跟在身后连提带抱,还得腾出手来付铜板,更要眼观六路时刻提防别让南宫疏叫人磕了碰了。

南宫疏见吉宝的狼狈模样自己先是乐了,忙从吉宝手中接过几样,看到人群中穿梭的小孩,就随手送了。

吉宝见了,问道:“公子,怎么才买了就送人?”

“其实我没什么想要的,就是图个热闹。”

几个小乞丐见这个贵人出手大方的很,虽有点畏缩,远远地围了过来。

南宫疏见了招招手,小乞丐中胆子大的试探着走了过来。南宫疏要将手中的布老虎给他,小乞丐喏喏的小声问道:“公子,有吃的吗?”

南宫疏这才反应过来,随便找了家卖馒头的店家,包圆了刚出炉的一笼肉包子,分给了那几个小乞丐。

小乞丐忙不迭地唱喏。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南宫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吉宝,不是说……天下承平吗?为何还有这么多人,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吉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复杂。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公子,承平……是庙堂上的说法。对这些小民而言,一场水患、一场旱灾,甚至只是地主老爷想多收几斗租子,就能让一个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太平年间……饿死的人,未必就比乱世少多少。”

南宫疏心头一震,他喃喃道:“饿死的不都是大梁的百姓吗?”

吉宝嘴角扯出一丝讽刺:“饿死一批,总会有新的流民填补上来。城外饿殍遍野……看不见,便不存在。”

就像李俭给他当太子少傅时时常挂在嘴上的,君王“代天牧民”。在这个时代,知识由门阀垄断,南宫遥那个孩子在那些大儒名仕的教育下是不是也有这种观念?

而他,这种生来平等的现代思想,在这里根本就是荒谬、幼稚的言论,他能做什么?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吉宝,犬奴……,犬奴是什么意思?”

吉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声音有些发紧:“公子……怎会突然问起这等……粗鄙不堪之词?”

南宫疏挠了挠头,努力回想着脑海中的原主记忆碎片:“唔……应该就是这个名字,年少时一个朋友。”

他们是朋友吗?

吉宝的心里五味杂陈。陛下竟还记得,那个卑贱如尘土的名字……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哑地回道:“……犬奴,便是……野狗的意思。市井间常用来称呼那些……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只能像野狗一样在街头翻找残羹冷炙、与同类争食的……乞儿。”

他等待着鄙夷、怜悯,或者仅仅是出于好奇的追问。那些目光,他太熟悉了。

“野狗啊……那挺厉害的。”

吉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南宫疏。厉害?

南宫疏没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吉宝心上:

“你想啊,野狗没家,没人喂,刮风下雨没地方躲,冬天冻得要死,夏天热得发昏。它们要活下来,得自己找吃的,跟别的狗抢,跟人抢,还得躲着打狗的人……多难啊!可它们还是活下来了,一代又一代。”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清澈的目光直直看向吉宝:

“能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了。挺好的,能活下来……”

吉宝僵立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

“犬奴”这名字曾是蚀骨的寒意,烙印着最卑贱的生存。他记得冰冷的石缝,记得为了一口馊食与野狗撕咬留下的齿痕,记得其他小乞丐的拳头和唾骂。他曾蜷缩在角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野狗,无数次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对天地的亵渎,根本不配存活于世。

“挺好的,能活下来……”如此,才能站在你的身边。

南宫絮絮叨叨地说完,一扭头,却发现吉宝死死地低着头,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他愣了一下,心里嘀咕:“我说错什么了?这话题这么沉重吗?”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场面,于是赶紧……

“不说这个了,”南宫疏略显生硬地转换话题,拉上发愣的吉宝,快走两步道,“我饿了,咱们去找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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