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内,柳常济端坐主位,面沉如水。下首一众幕僚垂首屏息,不敢出言。
今日朝会,皇后族兄、尚书左丞余勃之当庭发难,弹劾他秽乱宫闱、私放妃嫔、勾结外臣。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若在平日,这等无凭无据的指控,柳相自可一笑置之。偏生那个素来在龙椅上木偶般的皇帝,今日破天荒开了金口。
“柳相将先帝嫔妃迁至行宫,另许姻缘,实为彰显皇恩,当命史官详实记载,也好让爱卿的仁德,流芳百世。”
一语既出,满朝哗然。
襄王南宫昇,当即厉声斥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太保李俭,更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高呼“相国欺君,国将不国”!
柳常济指节泛白,茶盏在掌心微微发烫。
他柳常济纵横朝堂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当众的羞辱?!皇帝可恼!襄王、李俭、余勃之之流更可恨!
李俭,三朝元老,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余勃之,背后是鲁国公(已故,见第一章)和皇后余清凤,姻亲盘根错节,亦非易与之辈。
而襄王,柳常济恨得牙痒痒。那些勒令宗王限期返回封地的诏书,响应者寥寥无几。如昭王南宫珣这等刺头,唯襄王南宫昇马首是瞻,不仅没有丝毫动身的迹象,反而在洛阳城内更加活跃,其心可诛!
至于皇帝,明明是个听话的,近来愈有些看不明白。送进宫的柳婉儿那般姿容才情,终未能得宠,竟是废弃一枚。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柳常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猛一拍桌案,“都哑巴了?!说话!该如何应对?!”
“相爷息怒。”一幕僚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余勃之弹劾虽凶,然证据不足,尚可周旋。当务之急,是震慑宵小,立威于朝。襄王、昭王等宗室滞留京畿,藐视诏令,聚众不轨,此乃心腹大患。当速遣其离京,以儆效尤。至于余氏……皇后既已重掌六宫,气焰正盛,然根基未稳。可从后宫入手,徐徐图之……”
幕僚在柳常济耳边低语了几句。
柳常济目光阴鸷:“传令宗正寺!即日起,大幅削减宗王在洛阳期间的所有用度和护卫人数。他们若赖着不走,就在洛阳活活穷死、困死!”
不过数日,太后下懿旨,将宫中用度支取、殿宇修葺乃至宫人赏罚之权,尽数交由皇后余清凤执掌。此番虽未让出根本,却已是柳氏在权衡之下,对余氏做出的让步。
这日她领着数名宫人来到含章殿。
“陛下,”余清凤盈盈一礼,温婉道,“臣妾见陛下连日操劳,甚是忧心。特炖了些温补的汤品,陛下尝尝?”她示意宫人将一盅炖品置于案上。
南宫疏看着炖盅,想起了此前余清凤在汤中下药之事。他拿起玉勺,在汤中轻轻搅动:“皇后有心了,你知道朕现在不太爱喝汤。”却始终没有送入口中。
“是,你瞧如果臣妾都不知道陛下的喜好了。”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南宫疏,“臣妾知晓陛下对臣妾有些许误会。”说到此处,余清凤竟有些真的动情,哽咽着继续道:“想当年,先帝立储之时,朝议汹汹。家父(鲁国公)力排众议,直言陛下仁孝纯善,当为社稷之主。臣妾十五岁便入宫侍奉陛下,十数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圣恩。”
余清凤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陛下,臣妾性子急,或有莽撞之处,但一颗心,始终是向着陛下的!还望陛下……宽宥臣妾过往之失。”说着,她竟出手想握住南宫疏的手以示亲近。
南宫疏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缩手:“皇后多虑了,我始终敬重你。朕经历了一场大病,而后又是父皇仙逝,朕……”南宫疏抹了抹鼻子,感伤道,“朕好希望回到自己孩童的时候,还是父皇母后的小疏儿,没有那些伤心难过事……”
余清凤低头笑了笑,侧身示意身后那几名宫人:“陛下,臣妾特意挑选了几名伶俐懂事的宫人,以后就在含章殿伺候。臣妾不在时,也好替臣妾照顾好陛下。”她目光扫过南宫疏身后的吉宝,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吉宝公公虽忠心,但殿内事务繁杂,多些人手,也好让他专心侍奉陛下近身。”
送走余清凤,南宫疏松了口气。余清凤刚刚重获权柄,就来搞事情。眼看着自己不愿与她亲近,便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
然而,不过半日,太后那边便有了反应。
一名长秋宫的内侍前来传话:“太后娘娘懿旨,道是柳贵妃近日潜心抄经为陛下祈福,心静了许多,想着陛下国务繁忙,特命贵妃今夜前来含章殿,为陛下红袖添香,伺候笔墨,以解圣忧。”
南宫疏顿感头大。这边刚按下皇后,那边太后又推了贵妃过来。这后宫,真是片刻不得清静。
他心思电转,瞬间有了主意。也好,正好借此机会,演一场戏,既堵了太后的嘴,也安了皇后的心,更遂了自己避宠的愿。
“吉宝!”他扬声唤道,“快去把朕前些日子让少府做的那套‘富贵乾坤图’拿来!今晚有大用!”
夜幕降临,柳婉儿盛装而至,眼中带着期盼与一丝忐忑。
含章殿内,晚膳已毕。南宫疏兴致勃勃地摊开一块对折的木板地图,上面绘着洛阳城主要坊市、标注着奇怪银钱数字,又将一堆竹片牌堆在案上。
“爱妃来得正好!长夜漫漫,正愁无人对弈。朕新得此物,妙趣无穷,特邀爱妃共赏!”
柳婉儿看着那写满奇怪符号的木板和一堆竹牌,一脸茫然。
“来!坐!”他热情地招呼柳婉儿,自己率先坐到厚厚的地毯上。
柳婉儿勉强维持着端庄仪态,学着坐下。
南宫疏开始讲解规则:“每人按顺序掷骰子,骰子是几点就走几步格子,如果遇到是空地,就可以买地、建房、收租,如果是别人已经买下来的地,就要交钱。”他拿起刻着“机缘”的竹片,“走到这个‘机缘’处,就要从中抽一块,要按照这竹片背后写的,或是奖赏或是惩罚。”又拿起刻着“牢狱”的竹片,“抽到这个,就得停一轮。”
柳婉儿听得云里雾里,强颜欢笑。吉宝充当裁判和银行,掌管虚拟银钱,虽面无表情,心中却很是欢喜,只觉此时的南宫疏实在可爱得紧。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便成了柳婉儿的噩梦和南宫疏的狂欢。
他全然不顾美人幽怨的眼神,全身心投入“买地建房”、“收取租金”之中,全然没有帝王威仪。柳婉儿强撑精神,赔笑应付,哈欠连天,最终与侍女依偎着沉沉睡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烛火噼啪。
南宫疏和吉宝默契地继续掷着骰子。
“好玩么?”
吉宝正专注地看着地图,思考着要不要建房,听到问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游戏本身未必多么有趣,但此刻的氛围,这无人打扰的深夜,只有他们两人,让这简单的游戏有了别样的意味。
南宫疏弯了弯嘴角,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我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以后……都教你?”
吉宝的心尖像是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握着小玉雕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南宫疏正在批阅奏章,内侍报:建王南宫琅求见。
建王南宫琅是南宫疏的一母所出的胞弟。柳常济掌控朝政后,为安抚宗室,擢升南宫琅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名头听着响亮,实则禁军和诏令,都在柳常济掌控之下,不过是个虚衔。如今柳常济又授他都督关中诸军事,名为重用,实为催促他返回自己在关中的封地。
他今日前来,是向南宫疏辞行。
南宫琅步入殿内,神色黯然。他屏退左右,低声道:“皇兄,宗正寺已下函,命本王即日离京,返回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他抬眼看着南宫疏,眼中满是忧虑:“诸王皆被遣返,连襄王叔也要离京了。如今洛阳城内,总是力量尽去,只怕……”他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声叹息,“臣弟这一走,皇兄在朝中,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关中是个好地方。”南宫疏起身,走到南宫琅面前,轻轻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此去山高水长,你要保重。朕听说关中秋色极美,比这洛阳自在得多。”
“朕在宫中,有禁卫守护,有百官朝拜,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路上要多加小心。”
南宫琅闻言,眼中忧色未减,反而更添几分复杂。他忽然压低声音:“皇兄……臣弟听闻,太孙近来课业繁重,时常独自在东宫温书。这深宫重重,还望皇兄……多加看顾。”
这话说得隐晦,南宫疏却听得明白。
“朕知道了。”南宫疏拍了拍南宫琅的肩膀,笑容温和,“你放心,朕会让人多去东宫走动。你在封地若是得闲,不妨多寄些书信回来,也让朕知道关中的风土人情。”
他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枚玉佩,亲手系在南宫琅腰间:“这是朕随身佩戴多年的暖玉,佑你一路平安。”
南宫琅望着兄长故作轻松的模样,喉头哽咽,终是深深一揖:“臣弟……拜别皇兄。”
殿门外春光正好,南宫疏望着南宫琅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吉宝,这朝堂上能真心为我考虑的人又少了一个。”
洛阳城北市一家僻静酒楼的雅间内。
允王南宫望正与太子南宫遥对坐饮酒。两人虽是叔侄,但年岁相近,情谊深厚。
南宫望执壶为南宫遥斟满酒杯,面沉如水。他也收到了离京的诏令。
“遥儿,近日可曾细观陛下?”南宫望轻声问道。
南宫遥颔首:“前日问安时见过父皇,气色尚可,只是……”他略作迟疑,“比往日更显沉静了。”
“沉静?”南宫望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你可知前朝风波?余国舅弹劾柳相,皇后转眼就重掌了六宫。若非陛下在朝堂上那几句坐实了柳相秽乱宫闱的罪名,此事岂能如此顺利?我猜,这定是皇后教他的。”
他指尖轻叩桌面,目光如炬:“我离京在即,有些话不得不嘱咐你。柳相此番驱逐宗室,其心已昭然若揭。你虽是陛下独子,亦不可不防。”
“叔父多虑了。”南宫遥不以为意,“柳相权势,一半倚仗太后,另一半正是因我这储君身份。他岂会自断根基?”
“痴儿!”南宫望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正因你是储君,才更危险。柳相若要长久把持朝政,必会设法让你远离政务,最好让你如陛下一般……做个听话的傀儡。”
见南宫遥神色微动,他继续道:“你且细想,如今东宫讲学的都是何人?虽俱是清流名士,却无一不是根基浅薄、手无实权之辈。他日你若登基,凭什么压制满朝朱紫?凭什么让那些骄兵悍将听命于你?”
南宫遥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想起父皇近日的变化,他迟疑道:“可是……父皇他……似乎不一样了。”
“有何不同?如今朝局已成定势。”南宫望叹息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记住,在这深宫之中,能依靠的唯有你自己。早日培植心腹,暗中积蓄力量,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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