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禁卫在洛阳城郊的树林里找到了偷偷溜出宫的南宫疏,屠灭了那些误将太子当做富家公子绑架的流民,一把大火将那些破破烂烂的棚屋烧尽。小小的犬奴满身是血倒在火场,在腾腾烟雾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是一个枯瘦的老头将他从火场中救了出来。
等他再次醒来,已不在洛阳。
这老头叫霜鸮,是个刺客。他将犬奴的伤病治好,便要求犬奴拜他为师。犬奴心中虽感激霜鸮的救命之恩,却不愿成为一名刺客。霜鸮便用尽手段威逼,断食、禁水、无休止的体罚……
“要么拜我为师,学本事活下去;要么,我现在就送你回去见阎王!”
为了活下去,犬奴屈服了。他拜了师,成了霜鸮的弟子,番号廿九。
霜鸮说,犬奴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从此以后世间只有廿九。
十年的时间,易容、暗器,廿九练就了一身杀人的本事。又十年,刺探情报,偶尔也杀人,廿九已是一名刺客。
廿九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看到洗不净的血污,止不住的厌恶。
“所以……你现在叫廿九?”
“这是我的番号。”
“你们人很多?”
“我不能说。”
南宫疏沉默片刻,烛火在他眼中跳跃:
“所以,廿九……你现在是为谁效力?那个救你、逼你、教你杀人的老头?还是……另有其人?”
廿九喉嘴唇抿成一条线,避开南宫疏的视线。“……我……不能说。”
“好。那换个问题。你为何还留在宫里?留在我身边?”南宫疏忽然放缓了语气,死死盯着廿九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睛,“是那个老头……或者你真正的主子给你下达的新任务?监视我?还是说……”
“不!不是的……”
傻小公子是他苦难人生的第一道光,他被那道柔和温暖的光吸引,不由自主得就想靠近,犹如飞蛾扑火,但他心甘情愿。傻小公子曾用那样纯净的眼睛看着自己,不顾他身上的脏污,靠着他。他说,跟他一起回去,有吃不完的糖糕,以后再无人欺负。他不在乎糖糕,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欺负。如今他已经有了本事,他可以保护傻小公子。
廿九犹豫地说道,“那一夜,你唤我犬奴。我……我不敢肯定你就是那位小公子,所以我……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你确认好了吗?确认好了就可以走了。”
廿九喉头滚动,艰难地说道:“陛下在宫中……如履薄冰。我……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护着你。”
“一边是赠你糖糕替你挡刀的我,一边是救你性命教你武艺的师父。”南宫疏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能洞穿灵魂:“人心易变,世事无常。若有一天,你的师父,或者你真正效力的主子,再次下令要你取我性命。你……当如何?”
廿九心头一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个他刻意回避的事实,被**裸地揭开。
“人不能太贪心,”南宫疏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总有一天,你要做出选择。”
“不会的!”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如同立下血誓,“就算我死!我也绝不会害你!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这囚笼里偷出去!远远的!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廿九这条命,豁出去也要护你周全!谁也伤不了你!”
南宫疏笑了笑,懒洋洋地斜靠在身后的床榻上,眼神失焦望向前方:“廿九啊,怎么办呢?我们都是这囚笼里的困兽。”
天快亮了,南宫疏打了个哈欠,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像往常一样脱下衣袍,只留中衣,翻身盖被睡觉。
廿九依旧僵直地跪在脚踏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裹在被子里安静睡去的背影。
他已看过了先帝原本留给南宫遥的密函,还有杨太医藏在暗格里的那份先睿王南宫煊的脉案。
皇权永远浸染着鲜血和谎言。先帝也好,太子也好,在他看来都该死。但是南宫疏,不应该陷在这场权力争斗里,他是无辜的。
洛阳就快要乱了,让他们去争吧去抢吧,他廿九只是想留在南宫疏身边,护他周全。
“若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带你逃出这皇宫。”
入冬前,昭王南宫珣带着他四百亲卫抵达洛阳。柳常济默许了这支兵马入城。区区四百人,在他严重尚不足为虑。
这是南宫疏登基后昭王南宫珣首次面圣。再一次见到南宫疏,昭王南宫珣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皇帝南宫疏变了。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蠢笨痴肥的模样。他瘦削了许多,穿着合体的龙袍,竟显出几分清俊的轮廓。虽然眼神依旧时常放空,像是在神游物外,但偶尔的凝神……眼中的神采终究是不一样了。
南宫珣回洛阳前,收到了两份信函,一份盖有南宫疏的私印,一份则是皇后余清凤亲笔手书。南宫珣可以猜到,柳常济如同大梁的痈疽,洛阳城里的世家和宗室无不想除之而后快,但无人敢做那出头鸟……余清凤最终还是只能求助于他,南宫家这一代的子孙中唯有自己有胆魄有能力掀翻柳常济。
柳常济对昭王南宫珣的归来颇为满意。心腹中有人说,宗室中果然还是有识趣的,这不最终还是回了洛阳。因此,须以昭王为楷模,要让其他宗室也看明白,只要遵从柳相的旨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柳常济按照之前承诺的,封昭王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加侍中、行太子少傅。
这番封赏,不可谓不重。卫将军位高权重,北军中候掌管部分京师卫戍,侍中可出入宫禁、参与机密,太子少傅更是尊荣的象征。
南宫疏坐在龙椅上,静观柳常济与南宫珣虚与委蛇。该出场的人差不多齐了,想必不用多久,洛阳城就会有一场动荡。自己身边有吉宝(廿九),唯独东宫那个孤独的小屁孩,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柳相,”他忽然开口,“城里那个专剃美人头发的毛贼可抓到了没有?”
柳常济笑容一僵:“回陛下,尚未擒获。”
“朕实在是有些担心太子,太子遥长得芝兰玉树,风度翩翩,若是被毛贼盯上……”
柳常济眼角微抽:“臣已加强了各城门守卫,夜间巡防。料想……那宵小不敢再。”
南宫疏瞥向吉宝,心道看样子要给东宫加强警卫,还得让廿九出去干一票。
不过数日,那个专剃美人头发的毛贼再度出手。皇帝陛下整日向柳相细数太子的“美貌”,柳常济不堪其扰,终给东宫增调了一队两百禁卫。
年关将至,宫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清扫积雪,悬挂彩灯,筹备着一年一度的盛大年节。
南宫疏也难得地表现出几分兴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精于丹砂火药的匠人,命人四处搜罗那些燃烧时会发出奇异色彩的矿石——硝石的紫、孔雀石的绿、赤铁矿的橙……他兴致勃勃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设计着一种尚未在此大地上出现过的名为“烟花”的东西,据说能领夜空绽放花火流光。
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南宫疏与廿九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南宫疏心底,选择相信廿九与原主之间那段过往情意,也选择相信廿九对自己那份拼死相护的承诺。
于是,一种带着试探和亲昵的戏谑,开始在南宫疏有意无意间流露了出来。
批阅奏折时,他会突然抓起一块镇纸,头也不回地朝侍立一旁的廿九扔过去,力道不大,却足以考验反应。廿九总能稳稳接住,面无表情地将镇纸放回原位。南宫疏垂眸掩去唇角的笑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夜深人静,殿内只剩他们两人时,南宫疏会慵懒地靠在榻上:“这儿没别人了,把那劳什子面具摘了吧,看着就闷。”
起初廿九还会犹豫,但在南宫疏懒散的目光下,他终究会顺从地揭下那张属于吉宝的人皮面具。南宫疏会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看得廿九耳根微微发烫,不得不微微垂下眼帘。南宫疏便会轻笑一声,心情似乎格外愉悦。
廿九对此……甘之如饴。面对南宫疏这些小小的戏耍和无理要求,他心中没有半分不耐,只有一片近乎宠溺的纵容。他甚至觉得,能这样光明正大地以真容待在南宫疏身边片刻,是难得的放松。代价是……人皮面具损耗得比以往快了许多,毕竟频繁地摘下戴上,对边缘的粘合是极大的考验。
有时南宫疏也会问一些让廿九窘迫的问题。比如,“廿九,为了假扮吉宝,你真的把自己阉了吗?”“听说宫里每年都会检查内侍,如果再长出来就会再补一刀。你是怎么蒙混过去的?”“你假扮吉宝也快一年了吧?就没有其他内侍发现你有那个啥?”每到这个时候,廿九真的挺想点上南宫疏的哑穴。
殿外寒风呼啸,殿内烛火温暖。超越了主仆与身份的宁静与默契,在年关将近的暗流之上,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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