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茶楼老板相争无果,老翁只好抱着行李缓缓地走下楼。
路熹茗与魏寻对视一眼,对方对她点了点头,她便在老翁经过身边时拉住了他。
她小声地对老翁说:“爷爷,我们是昭然医馆的,如果您生病了,又没地方去,我们可以免费帮您治疗,等您病好后,自然就可以再回来工作了。”
老翁似是被突如其来的好意吓住了,又像是着急回话呛到了口水,俯下身来咳个不停,脸都涨红了。
路熹茗本想为他拍拍背,又怕再次吓着他,只好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茶楼老板在二楼听到了大堂里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恼怒地探出头来,对丁姓老翁怒斥道:“你个老不死的,快滚吧,别祸害我的客人!”
听到老板如此不讲情面的话语,路熹茗和魏寻都呆不住了,他们在桌子上留下了茶钱,便站起身来,打算搀扶着老翁出门去。
实际上,路熹茗根本连茶都没喝一口。她自知自己的病还没好透,若是轻易在外脱下面罩来,说不定会让别人也染上,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愿进茶楼的另一个原因。
结果,老人却颤巍巍地甩开路熹茗,道:“我自己能走,多谢二位,你们的好意还是留给别人吧。”
“老人家,现在乐阳城的客栈大多歇业了,您现在出去,怕是......”
魏寻那句话还没说完,老翁就掉头径直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就算是睡大街上,我也要守着这条街。”
路熹茗赶紧跟上,在他身后劝道:“可这病来得凶险,如今夜里这么凉,您若是风餐露宿,真的撑不了几日的。”
此时,老翁已经走到茶楼外,他没有理会路熹茗说了些什么,慢吞吞地向茶楼北边的小巷子走去。
路熹茗本以为他会走入巷子内,结果老人家只是在巷子口朝里探了探头,又仿若触电了一般,迅速收回了头。
魏寻也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走到路熹茗的身边问她:“路路,你还要带他回去吗?”
“我想试试,”路熹茗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但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却注视着路熹茗,认真地回答道:“我也想试试,若能救下一个人来,那也算是个很好的生日礼物。”
“真的吗?”
“真的。”
闻言,路熹茗微笑着回过头来,伸手抚上少年的脸颊。他清亮的眼睛在碎发的掩映下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
这样的魏寻实在让她心动。于是她没忍住,轻轻踮起脚尖,隔着面罩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来。
一阵风吹过,吹皱了魏寻眸子里的湖水。路熹茗清楚地感受到她身前的少年僵住了。
接着,她贴在他耳边说了句“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留下红了脸的少年抚摸着额头独自在茶楼门口发呆。
老翁也在发呆,只不过他侧着身子蹲在了巷子口,虽然他面无表情,两行泪却无声落下了。
路熹茗也蹲在了他的身边,柔声说道:“爷爷,您若是不养好身子,以后就看不到珍视的人了。”
丁爷爷终于回过神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边咳嗽边说:“咳咳,活下来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祝福。姑娘,你还小,你不懂。”
路熹茗没着急回答他,只是站了起来,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扶着巷子的墙朝里探出了脑袋。
她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在巷子里的一棵树下踢毽子。小女孩扎着冲天辫,正聚精会神地数着自己到底踢了多少下。
“她是您的孙女吗?”路熹茗重新走回了原地蹲了下来。
或许是吸到了凉风,或许是刚刚心跳得太快 ,她刚蹲下便也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老翁见她似乎也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遭遇,甚至忽略了路熹茗的那句提问,惊叹着问道:“小姑娘,你这病,也是皮草病吗?”
路熹茗止住了咳嗽,点点头 ,道:“是啊,我前几日差点快死掉了。”
“看你如今还能上茶楼来,你这是痊愈了?”丁爷爷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音量都提高了不少。
“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再休息几日,”路熹茗指了指正向他们走来的魏寻,“多亏了他和秦大夫,我才能活下来。”
“你不知道哇,现在城里面每日都要死个几百号人,我们老板怕极了,又舍不得投下去的成本,只能营业,但他每一天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天咱们楼里打杂的人就病了,传给他。”
“瘟疫是这样,”路熹茗应和他,“但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生病呢?”
她将老翁扶了起来,又说:“爷爷,我们医馆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您若是考虑好了,直接去昭然医馆找我们就好。”
“你们医馆,离这里远吗?”
“从这里向南走,走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
“去你们那里,真的能活下来吗?”
魏寻听到这里,加入了谈话当中:“这个不一定,但若是露宿街头、任由疾病折磨自己,那大概率会加重病情。”
“我若是去了你们医馆,还能每天来这里吗?”老翁又问。
“您可以随时离开的,”路熹茗对他点点头,“只是爷爷,为什么您一定要守在这条街上呢?”
“我没地方去啊,”丁爷爷叹了口气,“我儿子就住在这条街上,你刚刚看到的那丫头是我孙女,但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在这茶楼工作,就是为了能看到他们,离他们近些。”
“您不去和您儿子一起住,是怕传给他们吗?”路熹茗实在好奇,没忍住多嘴了。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这无心的话竟和“何不食肉糜”有着异曲同工的可恶之处,于是连连向丁爷爷道起了歉。
老人家却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似的,摆摆手表示无所谓,道:“对他来说,他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也不配做他的父亲。五年前我偶然知道他在乐阳,才来到这里打工。谁能料到,这一晃竟然五年了。”
“对不起。”路熹茗依旧在道歉,魏寻却无声无息地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掌心。
少年并没有让路熹茗的道歉继续下去,他对老人家说道:“您若是想同我们回去,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回去后我为您简单诊疗一下。”
也许是路熹茗快要痊愈这件事给了他不少信心,丁爷爷这回没再推脱,而是欣然接受了魏寻的邀请。
“好,好,若是真的能活下来,能看着孙女长大,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说罢,他又要跪下,魏寻和路熹茗见状,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阻止了他这一行为。
回去的路上,老人却主动谈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故事的开头便给他们的父子关系下了结论:“我儿子一定恨死我了。”
“我原本是庆国的,那里多地震,你们应该知道。十三年前,我儿子才十五岁。一天晚上,我们都在睡觉的时候,地震了。那地震来得特别猛,我睡眠浅,被晃醒了,但我妻子和儿子却还在睡。”
他好像许久没有和人说过伤心事了,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让路熹茗根本不知该怎么接话。
丁爷爷似乎也不在意别人是怎么接话的,他沉浸在当时让人猝不及防的天灾景象中,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惊恐。
“我喊了他们几声,又摇了他们几下,他们还没醒。我......我当时就脑子一热,自己跑出去了,跑到空旷的田里。结果我刚出去,房子就塌了。”
等地震停下来后,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碎成片片瓦砾的家里。他哭喊着叫着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却没有人应答。他就这么睁着眼坐在废墟上,守了一整夜,也喊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城中广场上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了。
“我以为他们都死了,结果我儿子还活着,只是腿再也走不了路了。”
他说他找到儿子的时候,那孩子脸上的表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的牙都要咬碎了,见了我就让我滚出去。那该是有多恨啊,恨我没有保护好他的妈妈,恨我一个人逃了出去,恨我让他再也走不了路。在此之后,我就没见到过他了。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五年前,我才偶然从同村的人口中得知他去了乐阳。”
路熹茗无法想象这十几岁的孩子,是怎么一个人度过这漫长的岁月的,她也无法想象,眼前瘦骨嶙峋的老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在茶楼足足守了五年、却不敢见儿子一面的。
就因那一瞬间的懦弱,一瞬间的逃避,他从此背负上了与他捆绑一生的烙印,让他只敢低着头生活,数着日子赎罪,但其实那时候他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这故事我不敢和别人说,我怕大家听了后都会看不起我,”他神色憔悴地摇了摇头,“我总是在想,我当时就应该和我妻子一起死的,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每天活在后悔之中,生不如死。还好,然儿出生了,看着她,我总算觉得生活还是有点希望的。”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路熹茗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这句没营养的话。
魏寻听着故事,一言不发,只是握住路熹茗的手攥得紧了些。路熹茗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却都很默契地避开了对彼此历史的探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是相似的人,或许仅仅是因为大家的历史听起来都会让人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郁,而他们只想为对方创造美好回忆。
路熹茗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总是将记忆的碎片与眼前的少年比对在一起,希望能从中描摹出对方成长的轨迹来。念及此,她好像有些共情那位老人了,因为她也想看着魏寻长大。
回到医馆里,魏寻和路熹茗带着老人来到病床前安顿好,老人却拉住了准备离开去拿药的魏寻,询问道:“小大夫,你能按照治她的方式给我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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