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寻原本慵懒靠在椅子上的身板立刻直了起来。他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便站起身去扶那妇人起来。
“您快起来,我不是什么王,我只是来为您看病的大夫而已。”
“怎么不是呢?”殷太太不肯起身,依然趴在地上回话,“我是你寒照的子民啊,你曾经主持过那么多新年庆典,我都在台下看着你,还有几次你领兵凯旋归来,我当时还在欢迎你的队伍中呢,不会认错的!”
魏寻见扶不动她,又不好强行把她抱起来,只好在她身边蹲下,有些无奈地说:“夫人,我虽是寒照人,但我真的没有主持过什么新年庆典,也没有打过仗,我**岁便离开寒照了,这之后一直在乐阳的医馆里生活,您应该是认错人了。”
“意果,你怎么又在胡说八道了?”梁先生听到客厅里的动静,抱着孩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别吓着大夫啊,我好不容易才给你请过来。”
“他才不是什么大夫,老梁,快去准备最好的茶水和果子,他可是我们的王啊!”
“什么王不王的,环亚哪有什么王?”她的丈夫边拍着孩子边说,“我抱着孩子不方便,茶我都倒好了,果子在厨房,你自己去拿。”
“不用这么客气的,”魏寻对这对夫妇露出招牌笑容来,试图安抚他们的情绪,“若是您二位方便,还请详细说明一下是哪里不舒服,以及不舒服多久了。”
路熹茗全程都坐在角落里没有接话,也没有插话,她只是默默观察着殷意果,揣测她究竟为何要说出“魏寻是王”这样的话,以及院子里那二十个柜子里的东西究竟是谁的。
殷意果疑惑地看了一眼魏寻,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又审慎地注视了他好会儿,才喃喃道:“你们怎么都不信我说的话呢?你们所有人,为什么,为什么都不信呢?!”
“你说的话,谁会信?你说他是王,你怎么不说我是王呢?”梁先生显然有些恼怒了,但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他只好转过头来对魏寻和路熹茗赔笑,“抱歉,她总是在说些奇怪的话,她说她活过四辈子呢,还说她以前的丈夫是我兄长。太荒谬了,我兄长早就去世了,他们连面都没见过。”
魏寻叹了口气,再次尝试把她扶起来:“我不清楚您为何会认为我是王,但我确实不是,还请夫人赶紧起来,地上很凉的。”
她的丈夫不信她,她认定的王也不信她,此刻殷意果再也忍耐不了,伏在地上耸动着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哭,孩子也跟着嚎啕起来。他们年岁之间的差距被眼泪拉平,但心灵之间的沟壑却无法被洪水掩埋。
殷意果根本不在意儿子的哭嚎。即使伏在地上,她仍在悲伤之余抽出精力来用痛恨与诅咒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路熹茗看不下去了,她也蹲了下来,走到殷意果的身边,拿出手帕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手帕递给她,然后安慰道:“夫人,我信您,您大概是有别人无法理解的能力。”
听到她这么说,殷意果才抬起头来,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原本坐在角落里、被魏寻的光环遮掩住的女孩子。
刹那间,她止住了哭泣。路熹茗本以为自己的安慰初见成效,打算趁机扶她起来,却在毫无防备间被殷意果扑倒在地。
殷意果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用似乎是带着血的沙哑声音一个劲地尖叫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路熹茗本想发力把她弹到一边,却发现对方抓住自己脖子的手已经俨然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念力根本无法拨开殷意果。
魏寻见状大惊失色,他顾不了礼貌和文雅,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使出全身的力气试图扒开殷意果的手。他白皙的面容此刻却青筋暴起、阴郁黯淡,即使路熹茗眼前模糊一片,都能感受到少年周围弥漫的杀意。
很快,梁先生也加入到制止殷意果的行列中来。两名男性的力气加在一起,才刚好够将殷意果从路熹茗身上拽下来。
“对不起,小秦大夫,”梁先生一边将妻子的双手反绑在身后一边对他们二人道歉,“你们先回去吧,上门费我改日去医馆给你们。抱歉了,差点让你们遇到危险。”
路熹茗此刻正喘着粗气被魏寻搂在怀里抚着背,她一时半会儿还不太能站得起来,而本来好得快差不多的咳嗽再次被激发,她只好捂着嘴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还是路熹茗第二次被人掐住咽喉,只是她不能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两个不同的人都想要她消失在这世上。
这么说也不严谨。算上十三年后的魏寻,大概是有三个人都想要她消失吧。
“不许走!”殷意果尝试挣脱丈夫的桎梏,“你走了谁让我女儿回来?!”
路熹茗气若游丝地问:“夫人,我不明白,您女儿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殷意果仿佛是觉得她的问题天真极了,仰着头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来。等到她笑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才停下了,质问路熹茗道:“你不是能改变天地吗?你不是能让这世界重新来过吗?今天既然让我碰到你了,我定是不会让你走出去的!除非你现在就让我的人生重来!”
不等路熹茗作出反应,梁先生又开始朝他们拼命使眼色:“你们快走吧,她老是这样疯疯癫癫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真的是受够了!”
“你受够了?”殷意果转过头去,发出一声冷哼,“受够了的人是我吧!要不是为了救你,你哥根本不会死!你哥要是不死,我就不会和你结婚,生下这个混小子!”
“是是是,我就不应该在动乱里活下来,不应该被你诱骗,不应该娶你。你就这么爱我哥吗?他死的时候你才多大?”
殷意果停不下她的咄咄逼人:“我不爱你哥,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但只有跟他,我才能再次遇到我女儿!我本来以为你也行,结果你不行!”
此时,魏寻偷偷伏在路熹茗耳边轻声问:“路路,能站起来吗?有药箱,我不好抱你。我们回去吧。”
路熹茗点点头,借着他掌心的力道站了起来。魏寻拿起药箱,然后紧紧搂住她,打算带她出门。
殷意果还是不打算放他们离开。她原本放肆高亢的音调终于降低了,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路熹茗觉得更加不能理解了:“王啊,你也被她害惨了,若不是她,你早就该登基了,又何须面对国破家亡?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呢?何苦吊在这一棵树上?”
魏寻的脚步顿了一下,路熹茗能看到他短暂地蹙眉了,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静的姿态,继续搂着路熹茗往门外走去。
“我还要再提醒一下,”殷意果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王,你从前从未这么早遇到过她,强行改命,你会为之付出代价。就像我一样,求不得,终日惶惶。”
闻言,魏寻停了下来。他看了路熹茗一眼,路熹茗猜不透他眼神中隐藏的情绪,不禁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她原本是不会怕魏寻的,但今天殷意果的指控却让她都快信了自己是那个让别人失去女儿、哥哥、父母的罪魁祸首,她已经没有办法坦然面对来自任何人审视的目光了。
还好魏寻没有审视她,他对她灿烂地笑了一下,没出声,用口型告诉她“别怕”。
随后他转过了头,指着被临时放在椅子上的一岁娃娃,问那妇人:“您看到您儿子的眼神了吗?”
那孩子被满屋的争吵吓到不敢哭闹,小眼睛溜溜地转着,只为在人群中锁定他的母亲。
或许他真的是她曾经的王吧,殷意果居然乖顺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在视线与孩子交汇的那一瞬间厌恶地调转了方向。而那孩子的瞳孔却亮了起来,向前方伸出了短短的手臂,拥抱住了眼前的空气。
魏寻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您或许知道您原本发生的一切事,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原本是谁的孩子,又或者是谁的父母,他只知道您是他的母亲,是他头顶的一片天,是他的唯一,他无条件爱您,期待您的回应,您看不到吗?”
殷意果叹了一口气,不再挣扎,脱力地坐到了地上,像个人偶一般凝视着地板沉思了许久。
她的丈夫放开了她的手,触碰到了重新启动人偶的开关。
她终于抬起头来,用虔诚却又悲痛的口吻缓缓说道:“王,这哪能一样啊?你若是把自己的女儿含辛茹苦地养大,从她咿呀学语到能走路,再看着她上学,看着她有了自己的爱好、事业,结婚生子,经历这样的人生三次,又恰好能记得这全部的过程,你断然是不会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
路熹茗呆不下去了,她只觉得浑身都被刺扎着,殷意果每多说一个字,她作为人的底气就泄露出去一分。
“以前的日子不好吗?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了呢?你不满意了,便要所有人一起陪葬吗?”殷意果的这个问题似乎是对路熹茗提出的,又似乎只是对着命运发问,不过她的问题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
“你怎么会明白呢?若是我亲眼看到她死去倒还好,我连看到她的机会都没有,她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是在这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她去的地方,还有人会爱她吗?她在受苦吗?她吃得饱吗?穿得暖吗?现在长多大了?我不敢想,我只要一想我就呼吸不上来......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为什么她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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