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寻,你又睡了吗?”门外的秦昭然边敲门边疑惑地问道,“我明明刚刚听到里面有说话声的。”
“不好意思啊梁先生,小寻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要不您改日再来吧。”
“若是不打扰的话,我就在这里等着吧。”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我给您找把椅子去。”
梁先生?他怎么来了?
路熹茗抱着好奇心刚打算开门,却又被魏寻拉住了。他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然后才笑着把她放开,又对着门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接着,他便迅速躺回了床上,盖好了被子,佯装精神不济的样子,但路熹茗明显能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这小狐狸......”路熹茗有些无奈地边想着,边打开了门。
不过现在他能开玩笑、能戏弄她,总比不省人事时刻有生命危险的好。
见到门打开,梁先生甚至没看清开门的人是谁,便径直跪了下来。
他伏在地上连磕三个头,边磕边声泪俱下地哀求着:“求求你,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们家意果一马,求求你不要去报官!”
路熹茗被吓愣了几秒钟,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去试图拉他起来。
“您起来,起来说。”
似乎是耳边的声音和预想中的男声不一样,他抬起了头,这才发现他跪的人并不是魏寻。
梁先生眼眶通红,眼下则是乌青一片,他的额前发一缕一缕地粘黏在一起,神色憔悴,不复当日衣衫整洁的精神模样。
“怎么是你?那位小大夫呢?”他颤抖着唇问,“还活着吗?”
“活着,还能走,也能说话,”魏寻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您进屋来说吧,我还有些累,不方便下床。”
闻言,梁先生立刻支撑着上半身站了起来,心急地冲进了魏寻的屋里。
路熹茗为他拉开一张椅子,自己则是心情复杂地倚在了魏寻的床头。
在城立医馆里焦头烂额地等待手术结果之时,她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报官。
路熹茗不敢去想,若是殷意果的刀子捅得再准一些,若是这个乐阳城里不是恰好有那么一位有愈合伤口能力的大夫,是不是魏寻就要彻底为她牺牲了。
思来想去,她最终决定还是让恩怨归于律法的管辖中较为妥当。
所以在魏寻出事的第二天,她便去了稽查司,即使她打心底里认为殷意果确实是个孤独而痛苦的可怜人,她也无法认可她的行为。
但显然她没有报官成功,否则梁先生也不会在今日过来为殷意果求情了。
稽查司的人拒绝为她立案的理由很简单。
在她去到稽查司的当天,一个绿领纹黑袍稽查问她:“伤者呢?我们要看伤者的伤口。还有凶器,也要给我们看看。你再带我们去案发现场,我们要勘探一下现场。”
路熹茗是这么回答的:“伤者在医馆里,伤口愈合了,凶器我或许能找到,让我去找医馆的大夫拿。”
“姑娘,伤口愈合了,你还怎么让我们查下去呢?”
“伤口愈合了,难道就代表创伤不存在吗?”路熹茗觉得有些好笑。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道:“存不存在我不知道,但你总不能让我拿一块完好的皮肤去指证一个人伤人吧?你在大街上随便拦一个人,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他砍了你一刀,但是你伤口愈合了,你觉得会有人理你吗?”
所以,她在魏寻遇刺的第一时间就应该选择带他来稽查司,而不是医馆吗?这怎么可能?
她不死心,试图做最后的尝试:“你们这里没有能够回溯案发现场发生什么事的人吗?”
岳溪的稽查司就有的,路熹茗还能隐约记得。
这位稽查点点头,道:“有啊,但他在乐阳城闭城之前回老家了,现在人进不来,你要等他,得等城门打开后了。”
“稽查先生,那城门什么时候会开呢?”她问。
“再等等吧,我们也不知道。”他说完便垂下头去继续手头上的工作了。
梁先生并不知道这一切,魏寻也不知道,而路熹茗却烦恼起来她究竟该不该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他进了魏寻的房间,第一件事依旧是下跪。路熹茗搀扶他许久,他依旧是双腿扎根在地上似的,任她怎么动作都纹丝不动。
路熹茗不想用念力逼他起来,怕伤着他,只好作罢,由他去了。
“求你了,求你别告发我夫人......”他的头埋在地上,呜咽着哀求魏寻。
魏寻深沉地凝视了他片刻,缓缓地翻身下床,席地而坐,坐在了他的身边。
见状,路熹茗也不好做那个唯一站着的人,她只能叹了口气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室内的椅子和床沿此时成了摆设,三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形态和冰凉的地板打上了交道。魏寻满脸问号地回头看了一眼路熹茗,她则是装傻朝他笑了一下。
“你们别这样,快请起来,”梁先生见身边坐了两个人,有些受不住了,“有错的是我和我夫人,我下跪是理所当然的。”
魏寻依旧坐在地上,询问起关于殷意果的事来:“您夫人现在还好吗?”
“哎,她......”梁先生吞吞吐吐,一边叙述一边痛苦地捏着拳头,“你们当时不在,她当场就拿起刀子往心口扎去了,还好被我拦下来了。我把家里的刀和利器全部藏了起来,但现在她茶不思饭不想的......我怕她撑不了几日。”
魏寻思索片刻,回道:“您夫人脸色很差,她的病不宜再拖了,还是得尽早送去大医馆看看。”
“你的意思是,不会报官?”梁先生眼里迅速闪过一道光。
“若有重大疾病,稽查司也会优先选择让嫌疑人治病的,这是前年新订的律法。”魏寻的语气波澜不惊。
路熹茗也没想到他的话上下文之间竟是如此展开,不禁暗自瞪大了眼睛。
他这么一说,梁先生彻底急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被抛弃的尊严又被人狠狠地踩上了一脚,情绪激动地张大嘴,问道:“你什么意思啊?就真的不能不报官吗?”
紧接着,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道:“我愿意赔钱,愿意给你做牛做马,愿意倾家荡产赔到你满意为止。这是我在乐阳钱庄存的钱,还有储的蓝晶,都在这张纸上,你拿去吧,只要你保证不报官!都给你!”
“这些我都不要,”魏寻见他把提款书塞过来,立刻把手背在身后,“梁先生,您有您想保护的,我也有我想保护的,还望您能理解。”
“你......你是不是怕她再来伤害你的小相好?她不会的!她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看着都活不了多久了!而且我保证,她绝对不会迈出家门半步,更别说找到你们这里了!”
“她有自己的名字,您可以叫她小路。”魏寻听到“小相好”这个词微微蹙眉。
梁先生不愿魏寻把话题转移开,直接把提款书丢在了他的床上,又向他抱拳哀哭道:“这不重要,哎,你们没孩子,你们怎么会懂?求求你了,放孩子的母亲一马吧!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啊!”
魏寻伸长胳膊,把那张纸捏了起来,折好,塞回了梁先生的口袋。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眨眼,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末了,他才问梁先生:“她那般对你,你不恨她吗?”
梁先生咬了咬嘴唇,面色煞白,似是被人戳穿了心事,又似是真的在梳理过往,想从中探究出对殷意果的情感来。
许久后,他才喃喃道:“我恨,但我不能没有她。只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感受到我是被需要的,即使这个家不温暖,我也想保住它。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
“所以,求求你,不要让那些人带走她。求求你了......”
梁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碎,说到最后,他早已泣不成声。
路熹茗见到魏寻倒在血泊里没有哭,守在他床头三天三夜也没有哭,见到他醒来也没有哭,此时眼泪却像决了堤一般奔流而下。
她没有哭出声来,但泪珠落在地上的声音依旧引起了魏寻的注意力。他立刻转过头来,一时间竟有些仓惶,不知究竟该先去处理梁先生的问题,还是该去给她擦泪。
他犹豫了两秒,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给她擦泪了。他翻了翻床头柜,发现罐子里的棉花已经用完,只好站起身来,把刚刚路熹茗叠好的给他用来擦头发的毛巾拿来给她擦泪。
路熹茗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拒绝了魏寻的好意,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梁先生说道:“您快起来吧,报不了官的,报不了的!我去过稽查司了,他们无法受理这件事,您不用担心夫人被带走。”
她试图为魏寻向律法讨个公道,而梁先生试图为自己的存在向上天讨一个公道。只是这公道在人世间的化身总不能让所有人满意,而这样的缺憾却又在重复上演着,让人躲不过,也防不了。这就是她流泪的原因。
送走梁先生后,魏寻总算有机会和路熹茗谈话了。
“你为何流泪呢?”他捧起路熹茗的脸,为她用棉花细细擦着眼角,“眼睛都红成这样了。还有,你去了稽查司,怎么没和我说?”
红肿着眼睛的路熹茗对魏寻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魏寻,我觉得你的理论可能需要修改。”
他无奈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道:“我真是跟不上你脑袋里跳跃的想法。什么理论?又要怎么修改?”
“你说过最紧密的联系是让人留在这世界的原因,而这最紧密的联系是最爱的人事物。对吗?”
魏寻点了点头。
“但我现在觉得或许又不完全是那样了。那些给人带来最深刻的痛苦、悲伤和仇恨的,也是他们和这世界最紧密的联系。”
“为什么这么说?”
“梁先生,或者殷意果,明明都可以选择放手,选择离开,但是他们都不这么做,为什么呢?或许,我是说或许啊,痛苦也是他们感知自己存在的方式。”
魏寻放开她的下巴,歪着头注视了她许久,才说:“我只同意一半。如果知道自己痛苦,却不想着改变痛苦的状态,只会一直痛苦下去。痛苦久了,连痛苦的原因都忘记了,这有什么好的?”
“对殷意果来说,只有忘记她的女儿,她才能真正走出去吧。可她根本忘不了,又要怎么结束痛苦的状态呢?”
“她有看到别人过去这样的能力,说不定她多出去走走,多认识认识别人,便能再找到她的女儿。当她愿意走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是真正走出去了。”
“然后呢?”路熹茗觉得他的想法似乎有些天真。
“找到她之后,做一个朋友,或者是守护着她的阿姨,都好啊。”
“环亚有多少人?”
“三千万。”
路熹茗摇了摇头,带着苦笑问:“三千万人,要怎么在这三千万人当中找到一个人呢?”
“如果不出发去找,那定是永远都找不到。”
“魏寻,”路熹茗凝视着少年坚毅清澈又单纯的眼睛,呼唤着他的名字,无比渴望此时的他能够把她的话听进去,“找不到就找不到了。不管是谁,都有机会、也总能在世上建立起新的联系。”
“若是我,我定会不甘心,”魏寻笑得有些悲伤,“我光是想到这联系因我一时的怠惰而被放弃了,我的心就开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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