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二个月里某一个普通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乐阳城门口就挤满了人。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雪恰好在几天前停了，城中街道没什么人经过的背阴处依旧盖着雪被，通往城门的大道却被官府派人认真清扫了许多遍，连任何被踏平的雪形成的暗冰都不放过。

不少人前一夜就搬着板凳、端着火盆守在了城门边。在半年前，若有人这么做，必定会被稽查司夜间巡逻的人劝回去，而如今，稽查司的人却也同样守在一边，为等待的市民们提供热水、维持秩序。

五点刚过，“吱呀”转动轴承的声音打破了每一个昏昏欲睡之人的朦胧梦境。他们揉着眼睛从凳子上站起来，兴奋地伸长脖子朝着缓缓打开的城门望去。

当城门外的大道又一次完整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爆发出了发自肺腑的欢呼。

那些端来火盆的人并不打算出城门，他们来的唯一目的便是守在这里，目睹一切的发生。而另一部分人则无视了站在一边的稽查和士兵们，冲破了他们手臂围起来的防线，踉跄着跌出门去，和同样守在门外的亲人抱在一起。

一时间，欢呼声、哭泣声，夹杂着混乱中人挤人导致的辱骂声，回荡在乐阳的城里、城外，久久不得平息。

有些人带着礼物来找亲戚，在到了他们家门前才发现斯人已去，崩溃地在巷子口哭了起来。有些小贩趁机开始向外乡人兜售起他们自创的抗瘟疫药方来，虽然卖得不够多，但总能骗住几个人，小赚一笔。一部分有钱人大宴起宾客来，在家门口的巷子铺上十几张桌子，来的人都能分到一份饭菜和一杯酒。

但这也仅仅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根本不会被写进历史书的一天。

这样的热闹维持到中午，很快人们便恢复到了与往常无异的工作和生活之中。

昭然医馆的人和城里的所有人一样，在半个月前就得知了城门即将打开的消息。魏寻开心极了，空余时竟认真地准备起去寒照的行李来。秦昭然见他走路时都哼着快乐的小曲，并没有扫他的兴，反而多给了他一些零花钱做路费。

路熹茗却时不时能想起殷意果的话来，在见到魏寻的笑脸时不自觉便带上了些心事。若只是她自己身世成谜也就罢了，她并不在意，但殷意果提到魏寻会承受的“代价”，却像根刺一样扎进她的脑海中。

城门开后，医馆门口的小巷也变得热闹了起来。总有些人装作不经意地经过，又装作不经意地朝医馆里面瞅两眼，就仿佛这里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路熹茗被自己的思绪折磨得情绪低落，便向秦昭然请了两个小时的假，趁着魏寻去药田的时候出了门。她提着两包药，很快便走到了殷意果的家门前。

透过篱笆间的空隙看去，殷意果正埋着头整理院子里的柜子。她手上拖着一个大口袋，踮起脚将柜子上的物品一样一样取下来，又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口袋里。

从她淡然的表情上，路熹茗看不出她是对自己的过去真的完全放下了，还是彻底心如死灰了。只不过，她的脸色显然更差了。原本还稍显丰满的脸颊凹陷了下去，长出了不符合她现今年龄的眼尾皱纹和鬓角白发。

等殷意果转身回屋的时候，路熹茗把药包扔进了院子里。她昨夜趁魏寻睡着后偷摸跑进药房配了些安神的药，又写了张纸条交代了些药的使用方法夹在了包里。

那张纸条上，她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因为对殷意果来说，任何人的名字大概只是他们身上所有故事的集合罢了，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在回医馆的路上，她见到了几个脸上长了红色痘痘的人。那些痘痘密密麻麻，除了眼周围外，爬满了他们几乎每一寸皮肤。与这些人擦肩而过时，路熹茗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药膏味，和皮肤溃烂散发出的些许腐臭味。

她疑惑地皱着眉，回忆起了那日杂货铺里的老太太，心里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路熹茗决定把这一发现告诉魏寻和秦昭然，于是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刚走到医馆的巷子里时，她便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了医馆门前。她上一次见到如此雕花精致的气派马车还是在和楚渊婚礼的当天，猛然在这个年代见到不符合昭然医馆生活条件的事物，路熹茗不禁有些恍惚。

她走近一看，才发现她还是孤陋寡闻了。那马车车厢根本不是木制的，而是成块的墨玉直接雕刻出来。那墨玉在阳光下，甚至呈现出猫眼似的五颜六色的光晕。

这又是何方贵客？该不会是魏寻的什么皇亲国戚，终于想起来他们家还有个小王子，准备接他回去继承王位吧？

路熹茗想着想着便出神了，根本没发现魏寻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

“你终于回来了，”他闷闷不乐地拽着她的袖子，“又跑去哪里了？”

耳边的声音忽然传来，路熹茗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嘟囔道：“你怎么走路都不发出声音呀！”

“路大小姐，你每次陷入沉思的时候，怕是我在你旁边跺脚你都发现不了吧。”

“先不说这个了，”路熹茗转过头去指着眼前的墨玉车厢，“这是谁来了？”

“南疆的莫逸，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现在正在和秦叔谈话呢。”

“城门上午才开的，下午他就来了，这是有多着急？”路熹茗已然忘了自己本打算和魏寻提到的见闻，又瞥了一眼车厢上的蛟龙花纹，径直朝院子里走去了。

他们刚走到客厅前，秦昭然便领着莫逸走了出来。

“让他们和你去翠林吧，”秦昭然走向了魏寻，拍着他的肩膀对莫逸说，“我这徒弟对药理比我在行多了。另一个徒弟呢，比较擅长沟通，让她去和您夫人聊聊，说不定比我去要好。”

“您可是麦清元的发明人呢，”莫逸有些不乐意，“我信得过您。若您不去，我似乎没有特意前来拜访的必要了。”

“说笑了，说笑了，”秦昭然朝他抱了抱拳，“麦清元其实是他们二人的发明，我不过是抢了他们的风头罢了。”

“这......”莫逸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仿佛觉得这样的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口实在有些儿戏，整个人都愣住了。

魏寻也呆住了，他瞪大眼睛盯着秦昭然，又瞄了一眼路熹茗，见她居然显得没那么意外，不禁皱了皱眉。

“若您不嫌弃，还请给我这两位徒儿一次机会。”秦昭然说完后，对莫逸鞠了一躬。

莫逸毕竟是有些风度的，他恢复了笑容，挥了挥袖子，伸出手来与魏寻和路熹茗分别握了握手，然后说道：“二位准备好后，来乐阳书院门前的客栈找我便可。”

路熹茗和魏寻就这么莫名其妙被秦昭然推了出去。莫逸在临走前还不忘加了句“不用担心差旅费，但请尽快，我夫人寒症发作越来越频繁了”，彻底堵死了路熹茗他二人拒绝的途径。

马车走后，魏寻便和秦昭然争执了起来。

“秦叔，我不明白，若是您不去，我们该如何看出他夫人和环境间的冲突呢？”魏寻说。

秦昭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即使没有那样的能力，你也能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人看病的。”

“那也不着急这么一时啊。”

“倘若不是今日，那是什么时候？你总得学着独立出诊，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夫。以后这医馆的主人可会是你啊。”

“那您呢？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魏寻依旧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医馆总得有人看守着。”

“我可以守着医馆。”路熹茗小声插嘴道。

但似乎没有人打算把她一个人留在医馆里，这二人都选择性地忽视她的话，这弄得她很是不满，站在这两人身边生闷气。

他们的争执，或者说，魏寻单方面挑起的争执仍在继续。他又问：“为何您说麦清元是我们发明的？”

“本来就是你们啊，我只是帮你们看了一眼药方而已。”

“不对，那药不是任何人发明的，它只是我们碰巧从另一个世界里拿回来的配方、又恰好可以治瘟疫，仅此而已。”

秦昭然也有些不耐烦了，他的语速快了起来：“小寻，你说这些是为了做什么呢？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如果不这么说，那位莫先生大概是不会答应让你们去的。”

“所以秦叔，您为何一定要让我们去呢？明明您去了也不会怎样，天锡城那次也是我们三个一起去的。只是为了锻炼我吗？”

魏寻说着说着便靠在了树上，双手抱胸，神色凝重了起来。

路熹茗叹了口气，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收拾起行李来。她收行李的时候把门开着，而从魏寻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在做什么。

在收到衣服时，她探出头来，问秦昭然道：“秦叔，翠林那边现在冷不冷啊？”

在得到对方否定的回答后，路熹茗从柜子里拿了几件秋装出来叠好塞进了箱子里。魏寻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最终也认命地向自己的房里走去，把原本收好打算带着去寒照的厚棉衣从行囊里拿了出来。

归根结底，这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天。身在这一天的每一个人，根本不会去思考自己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最多想想看明天的早餐是什么样的，又该在哪里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