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施的家位于天锡城南,鞍平江边的住宅区内。当路熹茗刚踏入那个片区时,她甚至以为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一块被圈起来的地上,一排排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筒子楼鳞次栉比。
段施见路熹茗瞪大了眼睛,解释道:“不用这么惊讶,这也是为了节省土地,天锡城面积太小了,人口又那么多,还得分出大半来发展工业。”
路熹茗再次揉了揉眼睛,后又缓缓点点头,尝试让自己接受这眼前的景象。
她原本认为,这个科技并不发达的、甚至够不上格称为“现代”的社会并不会出现这样的饼干盒式建筑模式,如今却得承认自己想问题太过于想当然了。
虽然这些建筑每一个都不算太高,最多也就五层,但由于数量过多,放在一起还是会对人产生一定的视觉冲击。
“段老师,今天来客人了啊?”一个约摸**岁的小姑娘站在离他们最近的筒子楼的二楼,咧着嘴向段施招手。
段施也向她挥挥手,笑着道:“小万事通,今天又有什么新闻呀?”
似乎是问到了女孩擅长又喜爱的话题,她立刻来了兴趣,兴高采烈道:“段老师,你听说了吗?我爸工作的钢铁厂烧没了!”
“你是说如意坊吗?”段施有些惊讶,抬起眉毛问道。
“对!城里都传遍了!好多看不惯那韦老板的人都拍手称好呢!他们说,说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不义之财迟早要破’,我今早听训的时候没仔细听,不过大意应该是没错的。”
路熹茗在听到“如意坊”的刹那,心里本已压下去的内疚之情又咕嘟咕嘟冒出来。她紧咬着嘴唇,低下头来,怕对上来自任何人的目光,就仿佛每个人看着她都是向她问罪一般。
她咕哝了一句:“怎么传得这么快,连小朋友都知道这事了......”
段施见路熹茗这失落的模样,不知她为何发出这样的感叹,于是向她解释道:“小杨的能力是能听到大众舆论,所以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而路熹茗的心情,也就仅仅比听到这话之前好了那么一丢丢,即使这小杨的魔力着实让她再次感到吃惊。
她在一瞬间想到,若是能认识小杨,岂不是每天都可以知道全世界的人在想什么,这不比刷微博方便多了?
而下一秒她想的却是,这样的能力,会不会在她长大到能听懂他人恶意后让她感到挫败和沮丧?
段施接着小杨的话往下说去:“你爸工作的厂没了,你怎么这么开心?”
小丫头摇头晃脑地分析道:“之前他周末都得去上班,根本不能陪我出去玩,现在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出去玩了,能不开心嘛!”
路熹茗抬头盯着那个小姑娘,回忆了一下自己**岁时的心理状态,她当时或许也和这小杨姑娘差不多,只想着如何和家人多些相处时间,根本无法理解失去收入对于一个家庭的打击会有多大。
甚至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需要有“金钱”这种东西。
等到段施带着楚路二人绕过了另外四栋楼,又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鹅卵石道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她家里。
刚打开门,一个小团子便从客厅的椅子上蹦下来,向着段施冲过来。
“妈妈,妈妈!”她抱着段施的腿,左右摇晃起来,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爱与欢欣。
“小谨,妈妈回来了,”段施把包放在玄关处,弯下腰来把段谨抱在怀里,向她介绍身后的两个客人,“这是路姐姐和楚哥哥,今天他们来家里做客,妈妈下午可能不能陪你玩了,小谨一会儿去画画怎么样?”
小谨对妈妈乖巧地点点头,之后便很快地把头调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路熹茗看。
她的眉眼有着孩童的稚气,但路熹茗莫名觉得,她眼前的这个小娃娃是以一种探究以及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良久后,小谨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对路熹茗奶声奶气说道:“不开心......”
“啊,对不起,是我惹她不开心了吗?”路熹茗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不好意思地地望着段施道歉。
“哈哈,她是说你不开心。小谨,对不对?”段施捏了捏小谨的脸,温柔地问道,而坐在她左胳膊上的小孩子则再次点了点头。
接着,她说道:“咱们进去坐吧,不用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小谨这孩子能闻到情绪的味道,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表面上装得不管多好,内心的真实情绪都瞒不过她的。”
小谨听到妈妈在讨论自己,害羞地一把搂住段施的脖子,又埋在她的颈部,露出半张脸来用审视的眼光看向了楚渊,而这孩子这次却没有打喷嚏,而是直接“哇”一声哭出来了。
“好苦......妈妈......你们不要吵架......”
这下,坐立难安的人换成了楚渊。他脚步明显粘滞在了玄关处,整个人像只被遗弃的大型犬一样,呆呆地、无助地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哭声还是在继续,段施赶紧走向客厅拿来手帕为段谨抹泪,又拍了拍她的背,边拍边哄着“我们不吵架,不吵架”,可依旧没有用,那个孩子哭得十分忘情,像是把上辈子的伤心事一并拿出来回忆一般。
她这下肯定是没办法一个人乖乖地画画了。
路熹茗见状本想变出只纸花或者纸蝴蝶来哄小谨开心,转移转移她的注意力,却在发力的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魔法在昨夜里忽然失灵的事实,心情瞬间更加复杂起来。
段施只好把小谨放下,让她乖乖在椅子上坐好,又小跑回来对依旧在门口的楚渊道歉:“抱歉,楚先生,这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让您困扰了真是对不起。”
“我和我的......前夫经常吵架,而小谨说每次我们吵架的时候空气都会变得很苦。实在不好意思,楚先生,或许你心情不太好,所以她闻到苦味以为自己又要看到吵架的场面了。”
路熹茗听到这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先同情谁。
是才三四岁就经历了原生家庭创伤的小谨,还是又要忙工作、又要顾孩子、又要承受汇言堂倒闭风险的段施,抑或是那与她朝夕相处、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比,内心却充满苦涩的楚渊?
又或者是懊恼于过去、忌惮于未来的她自己?
还是说,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完全不需要与任何人共情。
只要她认定这周遭的一切都是吵闹的、与她无关的,她就可以做一个看客,在观察完这个世界的阴晴圆缺后挥袖走人。
可不知怎么的,她再一次回忆起了在青谛缔造的梦境中看到的、装满所有人之梦的糖果盒,而那里面糖果粒粒都何其苦涩,不禁悲从中来。
正当客厅中的每一个人都陷入自己思维的漩涡之中时,一张古铜色瘦削硬朗的脸从书房里探了出来,好奇地望向了他们,接着用非常蹩脚生硬的范语说了声:“你们好。”
见到该男子,小谨的哭声才减缓了些。她抬起头来,打着嗝,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乔叔叔,嗝......你不吵架的......对吗?”
她口中的乔叔叔彻底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来到了阳光充足的客厅中,这才让路熹茗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皮肤颜色较深,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他的神情非常的平和,但路熹茗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否真的如表面那么平和,毕竟楚渊也是看上去很平静淡定的。
“不一定......我尽力......”他的范语不甚流利,听起来仿佛一整句话都无法完整表述,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也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
段施开始介绍起来:“这是乔里斯,我们在一次贸易会议上认识。这是路小姐和楚先生,是来帮汇言堂的。”
乔里斯向他们伸出手来,路熹茗很自然地握了上去,楚渊则是学着路熹茗的样子也握了上去。
“他的范语也没学多久,很多都听不懂,也不太会说。我失去翻译能力之前,我们的沟通完全没有问题。他也和我说过很多他们国家的事情。但现在......很多原本能讨论的也讨论不了了。”段施有些尴尬地说道。
乔里斯去厨房里拿了些茶具,给路熹茗他们倒了杯茶后,便拉开椅子,和他们一同坐在桌边。
他坐下来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迅速站了起来,以很快但是很稳的步伐走进书房,拿了一叠纸和三支不同颜色的笔走回了桌边。
“我们现在交流很多时候都是用纸笔来完成,”段施向楚路二人解释,“有时候还挺有趣的。比如,我们约定用红色表示承载了负面情绪的东西,蓝色来表示正面的东西,黑色用来表示不夹杂情绪的东西。”
乔里斯点点头,接着用蓝色的笔在纸上画了一朵小花,又在旁边歪歪扭扭写了个“段”字,接着用蓝色的箭头把花指向“段”字。
就这么一小张纸上甚至不能算“文字”的书写,竟同时逗乐了母女两个。
段施看了捂着嘴笑,脸也红了起来。而段谨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眼睛亮晶晶地欢呼道:“妈妈,空气好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