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少年终于被金嬉化出的一道墙堵在蜿蜒的火胥巷里时,路熹茗早已在后面喘到嗓子冒烟。
这火胥巷距离她和段施失散开来的火岩街大约十个街区,再往东走几步路便快要到海边了。码头熙熙攘攘,吆喝声和船桨划开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向世人昭示着这座城市的繁荣。
而这火胥巷则只是一条没什么人经过的、专门用来随意放置杂物,或者时不时睡着流浪汉的一条阴暗的巷子。
她边揭下面罩大口呼吸着空气,边在心里抱怨金嬉为何不早点出手。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天锡城的空气质量比她刚来时要好上了那么一些,至少那股刺鼻的糊味变淡了许多。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污染情况。
金嬉虽未现形,但路熹茗知道它一定就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热闹。
因为金嬉很快便冷淡地回应她了:“刚刚那么多人,你是想暴露自己和神兽有牵连的事实吗?”
路熹茗没再回答它,一阵若有若无的海水咸咸的气息正夹杂着湿热的空气爬过高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温柔地召唤着她久远的记忆。
她忽然有些想家了。那个同样在海边的小城,不知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那个城市里早已没有她的家人,却也处处印刻着短暂而又温馨的美好瞬间。
会不会等她回去之时,那个世界已经是百年后的模样了?会不会她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
而在这一方半包围的空间中,比她的乡愁来得更猛烈的是那几米开外的少年的愤慨。
“你追我干什么!这位小姐,我和你无冤无仇吧!?”少年嘶吼着质问道。
他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陈旧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地放着几本书,而那些书看起来都快要把布包的四角撑破了。
整个包就靠着一根有些脱线的袋子拉扯着,很难想象这到底会给背着包逃跑的人增加多少难度。
路熹茗着急着想辩解,但一心急就被呛到,只能红着脸咳嗽起来。那少年见状,便吃力地将走道边的木箱子搬过来,打算借着它翻过墙脱身。
路熹茗本想着拉住他,奈何他已经在箱子上了,她即使垫着脚也够不到他的肩膀。于是路熹茗下意识地抓住了她能够到的最近的东西。
“嘶啦”一声,再然后是“哗啦”一声,少年的包带断了,书散落了一地。
随着书包落地的还有那少年的心。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脸色苍白地扶着墙蹲坐在箱子上,呆呆地盯着地面,眼眶泛红。
夕阳路过巷子,探出头来向里面望了一眼,那少年落魄的身影便被定格在墙上了。
眼下,路熹茗除了道歉,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帮你把包缝好......”
少年没有说话,他颤抖着手微微抹了抹眼角,冷笑了一下,接着缓缓走下了箱子,将飞散在地的书一本一本收起来。
路熹茗也慢慢靠近他,帮他把书捡起来整理好递给他。
“滚开。”
那少年语气和表情皆十分冷静,仿佛说“滚开”就跟说“你好”一般,只是打了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招呼。旋即,他弯下腰来,把那断成两截的包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路熹茗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心想她现在大概没办法再和对方进行友善的交谈了,只好从他身边挪开半步,站在一个铁皮桶边想对策。
等到少年抱着书和包从她身边经过时,他自己却主动停下了脚步。
路熹茗想象中的谩骂或指责都没有到来。那少年只是略带吃惊地问道:“你是......那预言中的人吗?”
“会有什么不同吗?”路熹茗没有转过头,就和那少年背对着背说话。
“什么意思?”
路熹茗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她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那本《环亚桌边谈》,想起了人们对她态度的前后变化,好像她这个人一旦被冠上了“预言中人”的名号后,所作的任何事情都会被拿出来解读。
而她已经快要不知道该怎么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交朋友了。她不想看到明明上一秒还在对她说“滚开”的少年,下一秒却因为她可能是“预言中人”而笑脸相迎。
“如果我是,你会怎么样对我?如果我不是,你又要怎样选择?你是知道的,那预言从来没有说清楚那人到底是谁。”她依旧背对着那个少年。
“如果你不是,那我们就各走各路。如果你是,那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路熹茗听“我想请你帮个忙”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了。她转过身来想要说“我不是”,却被少年依旧板着的脸和眼中炽热而诚恳的火光惊到说不出那句话来。
于是她打算先与对方做个小交易,获取些关键情报并拖延些时间。
“你先告诉我,祝爷爷那边关于汇言堂的祝福是你写的吗?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是的,是我写的。”少年平静又爽快地承认下来。
“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次也该换你告诉我了,林小姐。”
路熹茗踟蹰了几秒,也学着他,用冷静平淡的语气回应道:“我原本以为那些蹩脚的画像并不足以让天锡城的人也能认出我来。”
少年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是在宣告他的胜利:“这么说来,我果然没有记错,你就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路熹茗好奇。
少年吃力地把书往上抬了抬,换了个姿势继续抱着,后又转过头来对路熹茗说道:“我看到所有的人名,都能在脑海中浮现出对应之人的样貌。虽然这种印象只有一瞬间,但也足以让我认出你来,还好你把面罩摘下了。”
路熹茗随手指着他那堆书中最上层的一本,问道:“这作者长什么样子?”
“浓眉,高颧骨,招风耳。”
她又把自己的背包取下,从里面掏出那本段施赠与的《认识时间》,指着书脊上写的“简书予”问:“那她呢,长什么样子?”
那少年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仿若见到了什么稀罕事一般,瞪大眼睛道:“咦,竟然是女子吗?柳叶眉,丹凤眼,等一下,她是不是已经去世了,我看到的画面都是黑白的......”
路熹茗默默把书收回包里,她这下真的信了这少年能够仅靠人名便能认人了,甚至连对方的生死都能看得出来。
“既然你都知道我是谁了,那我就不自我介绍了。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裘易。”
“裘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何要写下那种祝福。”
裘易把书放到了一旁的箱子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似是有很多的话打算说出口。
“为了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他是汇言堂的人?”
裘易低下头来,喃喃道:“不,他是想加入汇言堂,却因魔力局限,无论如何都加入不了的人。”
“他在码头打零工,时不时与外邦人接触,久而久之也就会了些外邦语言。”
“然后呢?”
“他和我一样,能够通过名字认出人来。林小姐,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知道这种能力也是挺可笑的,都不知能用来做什么,又有哪些行业需要这样的能力?我父亲用尽了青春年华来寻找适合自己的路,终于在半百之年找到了,可那条路却因为既有的规则,连让他踏入半步的机会都不给。”
路熹茗心下了然,这汇言堂向来只招收有翻译魔力之人,却从未考虑过那些没有相应魔力、却有学习能力与热情之人。
“这就是你给他们送去那种祝福的理由吗?两千贝吉,你也攒了很久吧。”
裘易抬起头来,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地看着路熹茗问道:“我能怎么办呢?不这样的话,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父亲有多痛苦呢?等你成王后,能把这些都改掉吗?”
没等路熹茗回答,他便接着说道:“我母亲早就去世了,我的亲人就只剩下父亲了。我真的不忍心看到他每日挑灯夜读去学习外语,学到头发花白,学到眼睛坏了,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资格参加汇言堂的面试,就因为他并非天生的翻译者。可是,在码头的那些外邦人,又有几个天生的翻译者呢?他们不照样用范语在环亚生活得很好吗?”
“而我的父亲,用十年的生命,只证明了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我也劝过他放弃,但他根本不会放弃,就在那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拼命地学习着。他能认识所有的人,但谁又会知晓他的名字呢?我真的不想哪天早上起床,就......就看到他倒在书桌前了......”
“听到你父亲的故事,我很抱歉。但我不会成王的,我不想成王。”路熹茗诚恳地回答他。
裘易闻言有些恼火,他再也保持不了冷静,在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道:“你们这些人,拥有了别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拥有的天赋和名声,为何不去承担应尽的责任呢?如果不能做到,你不觉得愧对那些信任你的人吗?”
路熹茗不做声了,一时间,大量的委屈如可乐被投入曼妥思一般,喷涌着冒上心头。
明明那预言中的人是林梦洋,拥有名声的也是林梦洋,可为什么要让她路熹茗来承担本应该属于林梦洋的责任呢?
裘易见她这般丧气的模样,大概是觉得对方帮不了自己,便抱起书来打算离开。
路熹茗再次叫住了他,道:“我帮不了你,不代表别人帮不了你。我或许可以带你去跟汇言堂堂主谈谈。况且,他们已经尝到了失去魔力的滋味,大概能共情你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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