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范家遵循礼制,男女分席而食。雕花屏风将厅堂巧妙分隔,既保全礼数,又不失一家温馨。
因有王谨这个外男在,男席设在外厅,由范家子侄作陪。女席设在内厅,由范老夫人主持,范五太太、几位媳妇及颖娘、林薇等小辈在列。
颖娘悄悄观察着身旁的林薇,见她执筷用餐姿态,虽不似闺塾师教导的那般纤巧文雅,却也自然大方,应对祖母和母亲的问话时坦诚自然,毫不怯场。
更令她惊讶的是,祖母竟会问及林薇对近日汴京新式织机的看法,而林薇也能侃侃而谈,虽有些词句听不太懂,但那份从容自信,让颖娘心中那点关于“不同”的认知又清晰了几分。
当你足够“不同”的时候,连最重规矩的祖母,也不会考量合不合闺训。
膳后,范纯仁踱步过来,温声叮嘱林薇:“林娘子,明日廷议,河防乃首要之事。你的奏疏须得准备好了。宗旨在于切实务实,见解独到,格式体例倒可次之,不必过分拘泥。”
林薇心下感动,范公好贴心,知道她搞不出格律规整的东西,还专门来提醒,“范公放心,晚辈定尽力而为。”
范家为她准备清雅小院,还特意辟出了一间小巧的书房。临窗的书案上,宣纸、徽墨、湖笔、端砚,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
看着那雪白的宣纸和精致的笔墨,林薇叹了口气,无从下手啊 ……用毛笔写奏疏?简直是灾难现场,太对不起这上好的文房四宝了。
她硬笔字练过的,还算能见人,虽然肯定是入不了那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佬们的眼了,可起码不会社死啊!软笔…算了吧,自己看了都伤眼,更别提呈送御前。
练字这事情非一日之功,摆不如想办法弄支“硬笔”还更快一点。
“明日还是要寻管家帮忙啊,北宋匠人这么厉害,看能不能找个手艺精巧的工匠,”她自言自语地盘算着,“试试看能不能做出钢笔的金属笔尖……最起码也得先弄支鹅毛笔吧!现在只能先暂时用碳条对付一下了。”
她捻起一节被棉纸精心包好的小小炭条,在铺开的草纸上开始梳理思绪。“黄河…黄河…”她蹙紧眉头,哀叹一声,“没有搜索引擎可真是要命啊!”
脑子里关于黄河的知识碎片而模糊:地上河、水土流失、决口、改道…这些宏观概念她知道,但具体哪些能适用于北宋当下技术条件的治理方案,毫无头绪。
现代那套依靠大型机械和水泥钢筋的系统工程,全域生态治理的办法,在此刻全然无用武之地。
还是想想借鉴古人智慧比较靠谱,尤其是明清时期相对成熟的经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看过的纪录片和零星读过的水利史。
明清时有个治水大佬潘季驯,提出过‘束水攻沙’!这个理念现阶段应该也能借鉴,核心是‘筑堤束水,以水攻沙’,通过收紧河道来加大水流速度,利用水力本身来冲刷河底淤泥,减轻淤积,避免河床不断抬高。
她赶紧在纸上记下“束水攻沙”四字。
还有就是植树造林这个根本性解决措施了!
必须要强调保护上游和沿岸的植被,从根源上减少泥沙来源。虽然这个需要长期坚持和朝廷大力推行,但这才是治本之策,也是当下会被忽略的点,不得不提。
她又写下“植树造林,保土减沙”,并重重画了个圈。
另外还有分流法似乎也可行?
记得是在特定地段开辟减水河、修建分流堰或水门,汛期分泄洪水来确保主河道安澜…但这个对地形勘察和工程规划的要求极高,弄不好反而会加重灾情。
……
天哪,好难啊!太专业了,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了…
坡仙呢!让坡仙来啊!
可惜坡仙自然是来不了的,这时代又没有飞机能一日千里。
她一边写写画画,一边绞尽脑汁地搜索记忆的每个角落,将所能想到的、可能适用于宋代的点滴智慧都记录下来。
夜深人静,小书房内只余炭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以及灯盏中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熬了个大夜,脑子简直搅成了一团浆糊!
她深知,对于黄河这条狂放不羁的巨龙,历朝历代能人辈出,能想到的办法其实已经相当全面了。就说眼下章惇他们推行的那一套,综合了浚淤、筑堤、分流、修闸,考虑得其实已经非常周详了。
她能做的或许并非提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全新工程方案,而是在古人智慧的基础上,尝试引入一点点后世的系统思维和管理理念,提供一些被历史证明有效的“经验包”和优化思路。
“唉,他们是不是暗地里希望我能当个预言家,直接告诉他们哪年哪月哪日哪里会决口,好让他们提前防范?”
林薇苦笑一下,自言自语地吐槽,“我哪里有这个金手指技能点啊!黄河母亲动不动就怒一下,皇帝们又动不动就换一下年号,谁记得住每次决溢的时间地点啊!”
这种“记不住”带来的并非轻松,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压力。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黄河一旦决口意味着什么。
想想历史上黄泛区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状,眼前闪过自己在端王府那段谨小慎微、艰难求生的日子,社会底层的人们为了糊□□命已是竭尽全力,若再遇上天灾……那真是灭顶之祸,人间地狱。
“当年光头在花园口…多少村庄、多少百姓,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绝望地消失在浑浊的泥水里了…等等!等等!”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瞳孔微缩,“宋朝好像也有个人,人为地决过黄河啊!”
她一下慌了神,心跳加速,“别急别急,冷静!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还没到那地步,来得及来得及!宗泽!对,是宗泽老爷子留守东京,拼死打东京保卫战的时候,他手下有个姓杜的,为了阻挡金兵,决了黄河!!”
她双手挤压太阳穴,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具体的人名。“杜…杜什么来着?!这种垃圾的名字谁会特意去记啊!!”
林薇难过地锤着自己的头,这个想不起的名字带来的是一种混杂着历史悲怆感、无力感和愤怒的战栗,她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学历史为什么不再认真一点,仔细一点。“杜什么啊!杜冲?还是杜仲?!”
“不管了!反正这个屠夫他现在肯定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当时他决了黄河也不是和宗留守一样是真的为了护佑百姓!哼!最好别在明天的廷议上碰到他!”
她深吸几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迫自己从这段突然冒出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历史联想中挣脱出来。
恐惧和愤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重要的是现在,当下,能做点什么。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用力闭了闭眼,仿佛要把这些发散的纷乱思绪统统挤出去,“聚焦,林薇,聚焦!重点想想明清之后相对成熟的经验,想想现代的理念,刨除那些需要大型机械和水泥钢筋的硬核科技,还有什么管理上、思路上的东西是可以借鉴的?”
她重新握紧炭笔,眼神逐渐变得专注而坚定起来。具体的工程技术措施,古人能想到的差不多都想到了,那管理体系和长效机制呢?
在纸上画出新的框架,发挥自己系统思考的优势,考虑能不能建议设立一个更系统、常设的、跨路、州、县的河防司?统一规划、信息互通、物资调配、人员调度,避免各地各自为政,标准不一…
汛情监测与预警方面,虽然做不到天气预报,但能让下游州县能早几个时辰做准备,也是好的…
她的思维再次发散,但这次是朝着建设性的、系统化的方向。勾勒着简单的组织结构图和信息流程图,思考如何将现代化公共管理中的系统化、标准化、注重长效和协同的理念,一点点融入到北宋现有的治水体系中去,哪怕只能推动一丝一毫的改良。
炭条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留下略显潦草却充满力量的线条与文字。这些想法或许稚嫩,甚至理想化,但这或许是她这个“异数”所能带来的不同于具体工程技术的一点“不同”。
她不是万能的,这一点点的“不同”能給这个时代的智者能臣们带来一点点启发也好。
窗外,万籁俱寂,天色渐亮。
小书房内的那一盏灯火,昏黄而温暖的光晕,映照着一個来自异世的灵魂,正为她所见的这片土地与人民,殚精竭虑地思考着如何与那条千年咆哮的大河共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