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向晚,橘红色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也预示着时间紧迫。
北宋虽不似唐代那般有着严格的坊市隔离与宵禁,但汴京城门入夜后仍会关闭,且有金吾卫巡夜,若无紧急公务或特许,寻常人等不得在街上随意行走。
林薇要去的皇家行宫,位于汴京西郊约十数里的地方,平时是不会觉得远的,可是此刻出发就已经晚了,若再不快些,哪怕顺利面圣,也赶不及关城门前回来。
沈姑姑见她焦急万分,连忙宽慰道:“郡主莫急,我已派人快马去城外的庄子上收拾打点,若我们今晚来不及返城,便在庄子上歇宿一晚。也让人回郡主府取了您的换洗衣物和常用物件直接送去庄子上了。”
林薇心中一暖,抱住沈姑姑,声音带着鼻音:“多谢姑姑替我周全!不然我这样脑子一热就冲出来,晚上真的要流落野外了。”
沈姑姑轻拍她的背:“郡主是办大事的人,这些起居琐事本就是我等随侍之人的分内之责。陛下仁厚,一向体恤老臣,定会谅解郡主的苦衷。”
然而,越是心急,越是容易出错。
马车刚出城不远,行驶在一条前几日被暴雨冲刷得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一个不慎,车轮深深陷入一个泥坑之中,车身剧烈倾斜,险些翻倒。
车夫拼命拉住受惊的马匹,林薇和沈姑姑在车内也被颠得七荤八素。
几人下车合力推搡,奈何道路泥泞,车轮卡得死紧,折腾了半天,非但没把车推出来,几人身上反倒溅满了泥点,狼狈不堪。
林薇看着纹丝不动的车轮,又望了望渐沉的天色,积压的焦虑、担忧、无助瞬间爆发,她猛地一脚踢飞路边一块碎石,心下愤恨难平:这该死的古代!医疗差劲就算了,交通也如此不便!
如果今天见不到皇帝请不下假,明天她也绝对不可能翘班,必须按时去!不然放了朝廷重臣和诸多将领的鸽子,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可她现在,难道要靠两条腿走过这泥泞的十几里路吗?就算侥幸不被摔死,不遇到路上的好歹,走到行宫天也早黑透了!还面个屁的圣!
“郡主?您怎么在此处?”
正当林薇心急如焚,一个带着疑惑的清朗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声音……是折彦质?
她猛地回头,只见夕阳余晖中,折彦质正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姿挺拔如松。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声音清脆,带着巧遇的讶异与不易察觉的喜悦。
折彦质本是和王厚、姚古等几个相熟的年轻将领出城跑马,尽兴后正欲回城准备明日的培训,不想在城外路边撞见了林薇。
只见郡主衣裙下摆沾了不少泥渍,发髻微乱,脸颊因方才用力推车和生气而泛着红晕,眼角也带着未褪尽的红痕,正泄愤似地踢着石头。
这副与课堂上沉稳自信、私下玩笑时狡黠灵动截然不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懊恼模样,竟让他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生动可爱。
王厚几人也纷纷下马,向林薇行礼问好。
王厚看了看马车和众人的狼狈相,疑惑道:“郡主这是要回城?方向似乎不对,难道这个时辰还要出城不成?”
折彦质也立刻察觉了方向问题,意识到郡主必有急事,当即上前一步,抱拳道:“郡主可是有要事需办,被马车耽搁了?不知末将等可否帮得上忙?”
林薇心情糟糕透了,本来不想多说什么,但听他这么一问,再看他身后的骏马,心中顿时燃起希望,他还真帮得上忙,也不客套了,直接问道:“折小将军,你认不认得去西郊行宫的路?”
折彦质虽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随父帅拜见陛下时去过两次,认得路。”对于他们这些需要时常研判地形的将领而言,认路辨向乃是基本功。
林薇大喜过望,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范,伸手就抓住折彦质的袖口,急声道:“那你骑马带我一程,送我去行宫!快!”
折彦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弄得耳根微热,但见她神色惶急,心知必有大事,当即果断应下:“是!末将听从郡主差遣!”
沈姑姑见状,连忙拦住:“郡主且慢!”
她迅速爬回马车,取出一个准备好的包袱,“郡主,您这身衣服沾了泥污,如此面圣恐有不敬。这里面是备好的干净衣物,待进了行宫,烦请内侍寻个僻静处让您更换后再觐见不迟。”
林薇接过包袱,再次感激地抱了抱沈姑姑:“多谢姑姑费心!”随即转头催促折彦质,“将军,我们快走!再晚恐怕就进不了行宫了!”
折彦质不知林薇是否会骑马,但观其情状猜测多半不熟。
他道了声“郡主恕罪”,随即一手稳住马缰,另一手小心地扶住林薇的腰侧,微一用力,便将她轻盈地托上了马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的果决。
他对王厚几人道:“你们先回城吧,我送郡主去行宫,稍后自行回去。”
林薇也想起培训班的事,忙对王厚几人道:“诸位将军,我此番正是要向陛下告假,培训或许要推迟几日。劳烦你们转告一下明日可能到场的同僚,实在抱歉,过两天我一定备好礼物给诸位赔礼。”说完又连声催促折彦质快走。
折彦质点头,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林薇身后,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再次道:“郡主,得罪了。”
随即一抖缰绳,驱策骏马调转方向,朝着行宫疾驰而去。
留在原地的姚古几人面面相觑,满心好奇想打听,沈姑姑却守口如瓶,只郑重道:“此事关系重大,不便多言,诸位将军也请慎言。”
几人见状也无法,只得按下好奇。
沈姑姑想了想,又道:“郡主此行,恐来不及宵禁前返城,我等要去城外庄子等候。不知可否劳烦几位将军,护送一程?庄子离此不远。”
能与郡主府多些交集,几人自然无有不允。
马背上,林薇初时的急切稍缓,从未骑过马的她,感受到身下高大动物的肌肉律动和奔跑时的颠簸,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加之心情沉重,身体不免有些僵硬难受。
折彦质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适,稍稍放缓了速度,低声安慰道:“郡主放心,时间还来得及。末将控稳些,您放松身体,随着马的节奏略微软动,会舒服些。”
林薇依言尝试调整,感觉稍好,低声道谢:“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帮了大忙。”
“郡主言重了。”折彦质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低沉,“郡主授我等以利国利民之新学,恩同师长。末将此举,不过是滴水之劳,难报涌泉。”
林薇望着远处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连绵树林,心中毫无欣赏的兴致,只有一片沉郁,她无心说笑,低声道:“于你或是举手之劳,于今日之事,却是关乎一条性命能否挽回的关键……”
折彦质心中一惊:“郡主,您要面圣,是出了什么大事么?若有用得着末将之处,虽人微言轻,也愿随郡主一同恳求陛下!”
听他语气认真恳切,林薇心中苦涩更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不用求陛下…此事,或许只能求老天了。”
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许多疾病仅凭个人都是无能为力的,纵然她知晓一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成与不成,真的只能求老天爷垂怜。
这种明知希望渺茫却不得不奋力一搏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一滴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恰好滴在折彦质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那微烫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再听她强忍哽咽的声音,这才惊觉她竟在默默垂泪。
少年将军顿时慌了手脚,心中暗恨自己嘴笨,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安慰之言,只能将马控得更稳,试图用行动传递一丝支持。
林薇感受到他手足无措的僵硬,感受到他的善意,不想让他过于为难,便深吸一口气,强自收敛情绪,岔开了话题,带着一丝勉强的玩笑:“折将军,你可要把马控好了,千万别把我摔下去。”
听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被质疑,折彦质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认真保证道:“郡主放心!绝无可能!即便……即便真有万一,末将也定会护在郡主身下,护郡主周全!”
听他笃定甚至带了点少年意气的话,林薇轻轻笑了一下,“好,我相信将军。那我们再快些吧,将军控马之术确实极好,我,没那么怕了。”
折彦质闻言,精神一振,应了声“是”,再次稍稍提速,骏马载着两人,向着暮色中的行宫稳健而迅速地奔去。
抵达行宫门口时,天色已近黄昏。
林薇提着小包袱跳下马,向守卫宫门的禁军将领说明来意。
这几日培训,她与禁军几个主要的统领都已相熟,对方见她此时匆忙赶来,知必有要事,并未为难,只让她稍候,立刻派人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一名小内侍便小跑着出来,躬身道:“郡主,陛下口谕,请您至清凉殿觐见。”
林薇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缓和情绪,准备踏入宫门。
折彦质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郡主于国于民,功德无量,此番所求,定能顺遂!”
林薇闻言,回头对他展露一个带着疲惫却真诚的笑容:“借你吉言,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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