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正是她认识的庆童。
庆童一见林薇发髻松散、衣衫沾尘、眼眶通红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低声道:“郡主?您怎么如此……可是遇到什么急事了?”
林薇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一暖,鼻尖又是一酸。
她连忙笑了笑,用力抹掉眼角的残泪,心想:这破古代,要啥啥没有,医疗水平更是感人,可偏偏,从官家到身边的内侍,再到苏公、沈姑姑他们,如此多的人对她心怀善念,真诚相待。
就单是这样的情谊,让她如何置身事外呢?
她轻声道:“麻烦庆童小哥先带我找个僻静处,容我整理下仪容,免得御前失仪。”
庆童连忙点头:“郡主随奴婢来。”他引着林薇到了一处无人使用的小宫室,推开门道:“郡主,这里可以稍作整理。”
待林薇进去,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宽慰道:“郡主,陛下已然知晓您是为了苏老太师的急症入宫。您…且宽心,陛下仁厚,定会体恤的。”
林薇动作一顿,心中了然,她感激地看了庆童一眼:“多谢你了,庆童。”
快速整理好头发和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林薇深吸一口气,跟着引路内侍前往清凉殿。
哲宗赵煦正在批阅奏章,抬头看见林薇走进来,虽已整理过,但那明显哭肿的双眼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灼与悲伤,却无法掩饰。
他心中默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平日里与苏公交情深厚,苏公骤然病危,怕是吓坏了她,也伤心坏了。
不等林薇行礼,哲宗便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了,坐下说话吧。”
他语气温和,“苏公的事情,朕已知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易染急症。朕已让人去取那支百年老人参,你待会儿带出宫去,给苏公看看能否用上,也算朕的一点心意。”
林薇闻言,眼眶再次湿润,她屈膝深深一福:“多谢陛下隆恩!”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苏公所患之症,众为医官诊断为肺痈重证。此症极为凶险,莫说是苏公这般年迈体衰的老人,便是身强体壮的年轻儿郎,一旦感染急症,若救治不及时,亦是九死一生……”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史书有载,眼前的哲宗皇帝正是因一场急症英年早逝,有说法那病症便是肺炎!
这念头让她心头一紧,但此刻是万万不能提及的。她只能按下这纷乱的思绪,继续道:“陛下,医学一道,是在不断试验和积累中向前发展的。我之前与太医署诸位医官交流的孕期保健、消毒隔离等知识,其实便是后世无数大医总结研究出的成果。”
“不仅关乎妇人生产,便如肺痈这等喘促急症,还有痘疹、下痢、百日咳等等,如今看来几近绝症的恶疾,在未来的医学发展中,都曾被一一攻克,找到了应对之法。”
她语气带着深深的遗憾与自责,“我只恨自己当年读书时,未能深入钻研此道,只记得些模糊的概念和常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以先前与太医院交流时,也多是些预防和护理的理念,于这等急症救疗,束手无策……”
她心中快速盘算着,必须铺垫充分,绝不能让皇帝觉得她身怀救命奇术却藏私至今,那便是取祸之道。
果然,哲宗闻言,面色凝重中带着理解:“你与太医署所做之事,朕都知道。你已做得足够多了。如今民间接生,因你之故,产妇与婴孩的存活率已有所提升,军中外伤处置亦有了新法,这都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医道艰深,非一蹴而就,你不必过于自责。”
得到皇帝的肯定,林薇心中稍安,但紧迫感更甚。
她再次跪下,泪水滑落:“陛下宽仁,永嘉感激不尽!然…今日眼见苏公受苦,呼吸维艰,永嘉心如刀绞。苦思冥想一日,翻遍所能记起的知识,寻常药物恐难奏效。如今,唯有一条算不得办法的办法,此法极为冒险,成功与否犹未可知,过程中更是问题重重,但……这已是眼下唯一可能挽回苏公性命的一线希望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抬手抹去不断涌出的眼泪。
哲宗看着她悲痛却坚定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
父皇病重弥留之际,他尚在冲龄,看着父皇被病痛折磨,御医们束手无策,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恐慌,至今记忆犹新。
他完全能体会林薇此刻那种明知希望渺茫,却无论如何都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执着。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有过来人的感慨与支持:“既然如此,你便放手施为吧。既有一线生机,总当竭力一试。若因畏难惧险而逡巡不前,待到回天乏术之时,那份追悔之意,最是噬心。”神宗病逝前后的那段灰暗日子,已让他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
林薇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哽咽却清晰:“永嘉叩谢陛下恩准!只是…明日便是第二期官员培训班开课之期,永嘉深知应以朝廷大事为重,但苏公于我,如师如父,他此番染病,与前日夜里我拉着他于工坊探讨研究,未能让他好生休息大有干系……”
“永嘉恳请陛下恩准十日假期!这十日,我需要全力尝试制作那名为‘青霉素’的药物,若能制成,或可救苏公,亦能为日后此类急症做解;若十日不成……”她声音低沉下去,“那便是天意如此了……十日之后,无论成败,我都会全心投入培训,绝不敢再误朝廷正事!”
哲宗自然明白,这等急症拖延十日已是极限,若等培训结束,恐怕苏颂早已……况且,让她这十日心神不宁地去授课,效果也必然不佳。
这第二期培训主要是六部官员,将开课日期推迟十日,影响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朕准了。”哲宗果断道,“朕会传旨,培训班延后十日。你这几日便专心为苏公诊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林薇再次叩首:“谢陛下!”
哲宗起身,走到她面前,亲手将她扶起,看着她的眼睛,温言道:“苏公乃国朝耆宿,柱石之臣,功在社稷。若能助其度过此劫,朕心亦慰。永嘉,你既有此赤子之心与担当,朕相信,苏公定能吉人天相,遇难成祥。”
林薇感受到皇帝手掌传来的温度和话语中的鼓励,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殿内出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林薇这才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
这一天,从清晨得知苏轼回来的惊喜到情绪爆发,而后得知噩耗惊恐难抑,整日的奔波、苦思、绝望再到争取到一丝希望,几次大悲大喜,加之骑马吹了风,此刻她只觉得头重脚轻,额头发烫,竟是发起烧来。
天色已然擦黑,宫灯次第亮起。
林薇握紧了手中装着老人参的锦盒,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宫门,却见不远处的昏暗光线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伫立。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牵着一匹神骏的黑马,背靠马身,目光正落在宫门方向。暮色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轮廓,唯有那双在看到她出现时骤然亮起的眸子,清晰地传递出关切与等待。
是折彦质。
林薇微微一怔,心头那因疲惫和病痛而生的阴霾,被这道身影驱散了些许。
她加快脚步走近:“折将军?你怎么还在这里等着?城门都快下钥了,你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折彦质见她出来,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无妨的。末将行军时,露宿野外亦是常事。只是想着郡主匆忙入宫,不知是否方便返程,心下记挂,便留下等等看。”
若是平日,听他这般实在得有些“憨”的发言,林薇少不得要打趣他几句。但此刻她浑身乏力,头脑昏沉,实在没那份心思,只感激道:“有劳将军费心。我京郊有处庄子,沈姑姑应当会在那里等我。能否再劳烦将军送我一程?”
折彦质立刻抱拳:“郡主请。”他扶着林薇上马,手触到林薇的腰侧,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不正常的热度,初始的那点不好意思瞬间被担忧取代。
“郡主!”他声音带着紧张,“你身上好烫,可是发热了?”
林薇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有些低烧。无碍的,许是今天太累,又吹了风。回去好生睡一觉便好了。”
折彦质闻言,不再多问,只是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坐得更稳,同时轻轻一抖缰绳,让马儿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平稳地向前行去,尽量避免让风吹到她。
马匹行进平稳,林薇紧绷了一日的心神在得知实验可期后终于松懈,加之发烧带来的困倦阵阵袭来,她起初还强打着精神,但不知不觉间,眼皮越来越重,头轻轻一歪,靠在了折彦质坚实的臂膀上,沉沉睡去。
折彦质只觉臂弯一沉,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传来,他浑身猛地一僵,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自幼习武从军,何曾与女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第一个念头便是:郡主昏过去了!
他心头大骇,连忙勒住马缰,又不敢贸然动作,只得僵硬地维持着姿势,紧张地低声唤道:“郡主?郡主?”连唤几声,皆无回应,只听得怀中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这才稍稍定神,小心翼翼地微微侧头,借着微弱的天光,瞧见林薇双目紧闭,长睫安然覆下,脸颊因发热泛着红晕,竟是睡着了。
感到身前的女子身体放松,脑袋软软地靠在自己肩窝,呼吸均匀绵长,折彦质整个人僵硬得不行,连握着缰绳的手都不敢用力。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涌上心头,让他耳根微微发烫。
他保持着这个近乎僵直的姿势,更加放慢了马速,几乎是让马儿在踱步,生怕一点颠簸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不知道林薇的庄子具体在何处,只能朝着京城的方向缓辔而行。幸而沈姑姑在庄中等得心焦,早已派了人沿着通往行宫的大路前来寻找。
两路人马在半途相遇,沈姑姑派来的婆子见郡主靠在将军怀中睡着,虽觉讶异,但也知轻重,连忙引路。
回到庄子,沈姑姑见林薇脸烧得通红,这般动作都昏睡不醒,心疼得直念佛。她也顾不得太多礼数,对折彦质道:“有劳折将军,还请将军帮帮忙,将郡主抱回房间吧。”
折彦质依言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将林薇抱下马,送入房间,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沈姑姑忙着安排人请大夫、熬药、照顾林薇,同时对折彦质歉意道:“折将军,眼下城门已闭,无法回城了。庄中简陋,若将军不弃,还请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行回城。”
折彦质心中仍记挂着林薇的病情,闻言便顺势应下:“叨扰姑姑了。”
沈姑姑忙道:“将军说的哪里话,今日多亏有将军在。”
仆役引折彦质去客房休息,并送来了热腾腾的饭食。折彦质简单用了些,心思却一直关注着主院那边的动静,直到听闻大夫诊过,说是劳累过度兼感风热,好生休养便无大碍,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第二日清晨,林薇在一阵中药味中醒来。虽然仍有些虚弱,但烧已退了大半。
沈姑姑端着药碗进来,坚持要她先服药:“我的好郡主,你可算醒了!大夫说了,你是积劳成疾,加上心急忧虑,这才病倒。定要好好休息几日才行!”
她一边服侍林薇用药,一边宽慰道,“苏家那边和王太医□□上,我都已派人去知会并安排好了,也留了人帮忙。苏老太师情况暂时还算稳定。另外,苏三娘子遣人来说,您要的长了绿毛的橘子,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些,送去太医院正处了。”
林薇听到这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心下大安,松了口气道:“多亏有姑姑替我周全。”她接过药碗,忍着苦意一饮而尽。
沈姑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道:“郡主,您得先顾好自己,才能有力气去照顾苏老太师啊。”
林薇点头:“姑姑说的是。”她喝完药,想起一事,嘱咐道,“劳烦姑姑替我找几套利落些的衣衫,最好是男装或者窄袖劲装那般,衣袖要短窄,裤脚也要束紧,料子选耐磨耐洗的。”
她起身梳洗,换上一套沈姑姑找来的靛蓝色窄袖短襦和同色束脚裤,将长发简单束成高马尾,整个人顿时显得干练精神许多。走出房门,正遇见在院中等候的折彦质。
折彦质见到她这身前所未见的打扮,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新奇。
林薇上前,再次郑重道谢:“折将军,昨日真是多亏你了。”
折彦质回过神,忙道:“郡主客气了,末将分内之事。”他忍不住又看了看她的衣着。
林薇见他目光,解释道:“接下来几日,我要在实验室里忙活,裙钗环佩着实不便。这样穿着,行动方便,也便于……清洁消毒。”
用过早膳,林薇便动身前往王太医正家的别院——那里已被临时改造成了实验室。
到了地方,只见她昨日交代的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苏家送来的长满青霉的橘子也放在一旁。王太医正和几位被他召集来的、思想较为开明且信得过林薇的医官早已等候在此。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忐忑,开始与王太医等人沟通她的计划。
她将青霉素的发现原理、提取的大致思路、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失败的几率,都坦诚相告。
好在之前医学集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王太医等人见识过她带来的“新知识”的有效性,虽然觉得用霉物治病闻所未闻,甚至有些“骇人听闻”,但出于对林薇的信任和对救治苏公的迫切愿望,他们选择了相信和配合。
此刻,林薇不禁深深感慨,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因果。
若非她当初无私分享那些医学知识,今日恐怕无人会相信她这看似荒谬甚至“害人”的实验。
但行好事,广结善缘,关键时刻,这些积累都化为了宝贵的信任与支持。
实验室里忙碌起来。在王院正的协调下,众人分工合作,有条不紊。
有人负责小心翼翼地刮取青霉菌,接种到准备好的米汤培养液中;有人负责看管调节那些林薇描述得磕磕绊绊的“培养条件”——温度、通风;有人开始准备后续提取、过滤所需的器皿,严格按照林薇强调的“无菌”要求,反复用沸水蒸煮和蒸馏提纯后的酒精擦拭;还有人负责记录每一步操作的时间、现象,以备后续总结改进。
林薇穿梭其间,时而解释关键步骤,时而动手示范,时而与王太医讨论可能遇到的问题。她虽面容憔悴,但眼神专注,思路清晰。
整个实验过程虽然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在众人齐心协力的配合下,竟也初步展现出节奏井然的秩序感。
希望,如同那培养液中悄然滋生的青霉,在每个人心中默默孕育、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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