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彦质回到自家在京城的宅子,刚踏进门槛,老管家便迎上来禀报:“小官人,姚将军、种将军、王将军几位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了。”
折彦质脚步一顿,心下明了。这几个家伙好奇心重,又都是直性子,昨日之事他们定然是来他这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他揉了揉因昨夜睡眠不佳而有些发胀的额角,转身便向会客厅走去。
果然,一进厅门,姚古的大嗓门便嚷开了:“折七郎,你可算回来了!快快从实招来,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怎地今日一早便有宫里来的中使传话,说是培训推迟了十日?”
王厚也皱着眉头,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是啊,折兄。河湟、青唐那边近来并不十分安稳,家叔虽嘱咐我定要在此好好向郡主学习,可这一下子推迟十日…”他未尽之语里满是担忧。
折彦质在主位坐下,接过仆役递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才缓声道:“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昨日郡主匆忙入宫,是向陛下恳求宽限十日假期,为的是照顾病重的苏子容公。”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诸位如今在军中使用的马灯、改进的弓弩等物,多有赖苏公在将作监的鼎力支持。郡主与苏公情谊深厚,听闻近乎师徒父子。”
他想起昨日沈姑姑提及林薇待苏颂的不同,以及她为了苏公那般悲痛焦急、甚至不顾自身病体奔走的模样。心下感慨,想不到郡主平日里那般豁达舒朗的性子,为了苏公竟能如此伤痛操劳。
今日一早,她烧刚退,便又急匆匆赶往那所谓的“实验室”去了。
王厚闻言,神色肃然了几分,点头道:“苏公确是能工巧匠,国之栋梁。军中许多器械经他改制,效用倍增。只是未曾想,郡主竟是如此真性情之人,原是为了苏公。”
姚古却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表示不解:“可是,苏公是太子少师吧,他府上儿孙、仆从众多,何须郡主亲自照顾?她又不是医官大夫,这般……说句不中听的,若是不通医理,岂不是添乱?”
折彦质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个大老粗懂个屁!”
“郡主岂是你我这般寻常人物?她既然能求得陛下推迟培训,定然不是寻常的端汤送药,听说是与太医署的医官们一同研制什么救命的新药去了!”
姚古一听“新药”,来了兴趣:“什么新药?这般神奇?能起死回生不成?”
折彦质被他问住,他哪里懂得这些,一时语塞。
姚雄见状,“呸”了一声笑道:“原来你也是不懂装懂!”
折彦质恼羞成怒:“我是不懂!但你若再呱噪,便从我家滚出去!”
姚古是个滚刀肉,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些,挤眉弄眼地嘿嘿笑道:“你昨日护送郡主那般积极,晚上都未曾归家。郡主府上的沈姑姑等人皆是知礼的,昨日我们送他们回庄子,还得了些精致点心。你呢?可得了什么‘好处’?”
他特意在“好处”二字上加了重音。
折彦质推开他,甚至想踹他一脚:“你怎么和你哥一个德行了,整日里就知道好处好处!你这厮,莫非没有好处便不干活了?”
姚古哈哈大笑,拍了拍胸膛:“若是旁人,不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我自然懒得动弹。不过郡主不一样!”他这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
折彦质懒得再理他这浑人:“那你还说个屁!”
一旁一直沉默的种朴,不掺和他们斗嘴,此时才开口,只问折彦质:“仲古兄,你可知这二期培训,到底是何内容?家叔只再三叮嘱务必要用心学,说是关乎重大,但详细情形却不肯明言,只道陛下自有安排,我等听令便是。”
王厚也看向折彦质:“不错,折兄想必知道些内情?那日便是折总管寻了诸位帅臣商议后,才联名禀报陛下,将我等尽数留下的。”
折彦质想起父亲交代过,这几人皆是西军年轻一代的翘楚,可深交,也可适当透露些消息以安其心。
他便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具体章程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家父提过一耳朵。据说,此次郡主所授,不同于以往认知的山川地貌这些地表事物,而是关乎…地下之事。”
“地下之事?”几人皆是一愣,“莫非是……”
折彦质继续道:“嗯,关乎矿藏分布,以及……如何经营利用。”
“矿藏?!”姚古失声惊呼,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种朴连忙拽了他一下,示意他噤声。
姚雄也意识到失态,连忙咳嗽两声掩饰,但眼中的震惊丝毫未减,压低声音急切问道:“矿藏?这…这矿藏开采,向来是由朝廷专营,有专门的衙门负责,中枢直辖,与我等边将有何干系?”
其他几人虽未如姚古般失态,但脸上也满是疑惑,显然想法大致相同。
折彦质看着他们,嘴角露出一丝“你们果然不懂”的得意,于是按照林薇之前透露的思路解释道:“所以说你们眼光狭隘!即便矿脉最终需上交朝廷,但开矿所需人力、物力几何?地方上能借此获得多少营生机会?带动多少行当?”
“类比一下,就如同一个繁华的市集,东西不是你的,但往来人流、车马、脚店、食铺,能养活多少人?驻军若能参与其中,或维持秩序,或提供便利,其中可能产生的益处……”
他这么一说,姚古、种朴、王厚几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矿本身也许不关他们的事,但开矿带来的“人”和“钱”,以及可能给驻地带来的繁荣和实际利益,却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
折彦质看他们神色,心下更是笃定,郡主说的“产业链”、“拉动经济”果然有其道理。他又补充了一句,抛出一个更重磅的消息:“更何况,谁告诉你们,矿藏就一定是铜、铁、金、银了?”
“不是这些,还能是什么?”几人眼睛圆睁,满是不可思议。
* * *
与此同时,王院正别院改造的实验室里,林薇正经历着冰火两重天。
起初几天,进展颇为顺利。
苏令仪竭尽全力,搜集了各种各样长绿毛的物事送来,除了柑橘,还有寒瓜、甚至一些**的饭蔬,种类繁多,为实验提供了丰富的菌种来源。
在林薇的指导下,培养、观察、记录,一切有条不紊。
几位医官虽是第一次接触这等“格物致知”般的实验之法,但态度极其严谨,严格按照林薇的要求执行,使得初期培养菌群的工作进展顺利。
林薇看着瓷盘中成功培养出的青霉菌落,心中稍安,换了衣服回郡主府稍作休息。
为了方便,她已临时搬入了皇帝赏赐、尚未正式温居宴请的郡主府。
什么挑选吉日乔迁、宴请宾客温居,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事急从权,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尽快制出青霉素,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虚礼。
然而,好景不长。关键的提取纯化步骤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预设的用碳粉吸附再清洗的方法,操作起来极不顺畅,要么吸附不充分,要么洗脱不下来,忙活了几天,得到的有效成分微乎其微。
尝试了多种改进办法,效果都不理想。提取出来的些许原液,又因无法有效提纯,杂质太多,根本不敢使用。
林薇心急如焚,干脆连郡主府也不回了,直接在实验室旁边收拾出一个小隔间住下,日夜守着那些培养皿,随时观察记录,与王院正等人反复商讨对策。
她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人也愈发消瘦,远远看去,竟是和刚从端王府出来时候的状态差不多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曾接触过炼丹术的医官,尝试性地提出了是否可以借鉴“油水分离”的思路来初步萃取。
这一下犹如醍醐灌顶,众人立即打破了固有思维,开始尝试用不同的溶剂进行萃取试验……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他们最终摸索出用醋和碱液反复处理,进行粗步分离提纯的方法。
过程繁琐而艰辛,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
他们不气馁,一步步优化流程,一点点利用显微镜观察提取物对常见致病菌的抑制效果。
当终于在显微镜下,清晰地看到提纯后的药液能有效杀从苏公唾液中提取的病菌时,整个实验室都沸腾了!
虽然最终得到的只是几罐浓度未知的青霉素原液,但这已是里程碑式的突破!
另一边,将作监和路巧手等人也送来了赶制出的“简易注射器”。玻璃的筒身已然制成,不够透亮,但是够用了。
找不到橡胶做活塞头,他们就用反复高温蒸煮消毒过的致密纱布紧紧包裹打磨光滑的铁杆,勉强达到了密封和推动的效果。
看着这些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成果——显微镜、玻璃器皿、注射器……林薇眼眶再次湿润。这些,都离不开苏颂早前的鼎力支持和指导。
时间紧迫,来不及做严格的人体临床验证了。他们只能用抓来的小鼠和一只同样感染了肺炎的小狗做了紧急动物实验,确认药液有效且无明显急性毒性。
苏颂的状况已不容再等了。林薇带着王院正和几位核心医官,捧着那几罐无比珍贵的青霉素原液和简易注射器,来到了苏府。
苏府这几日严格按照林薇离开前嘱咐的方法,注意环境消毒,并尽力为苏颂物理降温、帮助排痰。虽然未能根治,但高烧略有反复,呼吸急促的状况似乎缓解了一丝,可老人家依旧昏迷,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气息微弱。
林薇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郑重地将苏夫人和苏家大老爷请到外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夫人,苏伯伯,药…我们制出来了。但是,此药从未在人身上用过,能否起效,有无凶险,晚辈…完全没有把握。若…若用药后有何不测,可能……反而会……”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崩溃。
苏夫人反而异常镇定,她伸手握住林薇冰冷颤抖的手,温声道:“好孩子,别怕。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制出药来,已是竭尽全力,我们苏家上下,只有感激。至于成败……”
她看了一眼内室床上人事不省的丈夫,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如今这般拖着,与等死何异?你只管放手施为。”
林薇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哽咽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我们先做个皮试,若不过敏,再用药。如果过敏……我,我再想办法……”
她心里清楚,如果过敏,她几乎再无他法。
苏夫人轻轻抱了抱她单薄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别怕,去吧。”
站在苏颂的病榻前,林薇看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对可能失去亲近之人的死亡威胁,而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未经完全验证的“双刃剑”。巨大的责任和害怕失败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然而,她没有退路!
世间本就没有万无一失!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已然坚定。
不能再等了!她示意那位最擅长辨认经脉、手法最稳的医官上前,仔细交代了皮内注射的要领和观察事项,然后便默默退开一旁,紧紧攥住了拳头。
王院正站在她身边,低声道:“郡主放心,我等这段时日反复验证,此药对邪毒确有奇效。动物身上亦未见剧毒。莫要过于忧心。”
这些真正的医者,亲眼在显微镜下见证了细菌被抑制杀灭的“奇迹”,反而比林薇这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半吊子更有信心。他们的医道,已然有了全新的方向。
皮试顺利进行了。医官手法娴熟,一刻钟后,苏颂手臂上注射处没有任何红肿、硬结等过敏反应。
林薇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更关键的时刻到来。
医官找准肘间静脉,小心翼翼地推动简易注射器,将那略显浑浊的青霉素原液,缓缓推入了苏颂的血管。床上的老人依旧毫无反应。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没有立即出现剧烈反应,就是好的开端!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苏颂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一些?体温也没有再升高的迹象。
林薇一直守在床边,不时查看,对同样守在一旁的苏夫人低声道:“夫人,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说明药物身体可以接受。接下来,就是等待药物起效,慢慢清除病邪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负责诊脉的医官忽然惊喜道:“退了!老太师的烧退了!”众人皆是一震。
紧接着,下午时分,医官又补了一针青霉素,苏颂那令人揪心的剧烈咳喘明显减轻。到了晚间,他竟然发出了几日来第一次平稳的鼾声,陷入了沉睡。
苏家众人喜极而泣。
第三天,医官再次补注了一针青霉素。苏颂的呼吸愈发平稳,面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尝试着喂了些米汤和盐糖水,也能顺利吞咽。
他虽未清醒,但眉宇间那痛苦纠结的神情已然缓和。
晚上,华灯初上时,苏颂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在旁边小心照料的家仆连忙上前,帮他侧过身,咳出了一大口浓痰。随即,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父亲!”“相公!”
苏家大老爷和苏夫人扑到床边,声音哽咽。
林薇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泪水瞬间决堤,她连忙用手捂住嘴。
她慢慢走到床边,看着苏颂虽然虚弱却恢复清明的眼神,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扬起笑容:“苏公,您…您闯过了一个大关!后面定会顺顺利利,好生保养,定能长命百岁的!”
苏颂虚弱地眨了眨眼,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说道:“好…老夫…老夫还要等着,看…那蒸汽明船…下海……回我泉州……看海贸繁盛…”
林薇拼命咬住下唇,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轻轻握住老人干瘦的手,哽咽道:“好…一定…”
待苏颂再次安稳睡去,林薇才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院子里,月色如水,一株栀子花开得正盛,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林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