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的课程内容,林薇经过反复思量与修改,最终将核心定位到挖掘资源禀赋优势,优化产业格局,实现区域经济腾飞上。
她无法忘记史书上对北宋“积贫积弱”的描述。
这个时代是如此畸形,一方面,商品经济空前繁荣,汴京的繁华超越以往任何朝代,海贸有广州、泉州、明州之地,边贸有与辽、西夏的榷场,内陆贸易更是网络四通八达,丝绸、瓷器、茶叶通过茶马贸易等渠道远销四方,货币经济高度发展。
可另一方面,国家财政时常捉襟见肘又是不争的事实,底层百姓生活困苦,沉重的徭役赋税压在肩上,所谓的“富”仿佛与大多数平民无关。
这固然与那狗屁的岁币和上层的剥削有关,可更多的还是经济结构的不合理。
原本她确实是只想讲讲人文地理知识,但一次次推迟开课的时间,让她有了更多思考,想到边军等待粮饷的焦急,想到普通百姓谋生的艰辛,她最终还是调整了教案,决定直面这个时代的核心困境之一。
第二天的课程主题是“全国经济物产分析”。
林薇口中的“全国”,自然是众所周知的那张“大公鸡”地图所涵盖的整个区域了,自然就包括了北宋、辽、西夏、吐蕃、大理等政权控制的范围。
在座的官员们,除了几位将军对此觉得理所当然,有边军在此,了解邻国物产乃应有之义,说不定哪天就是我们自己的了。其余文官脸色都有些微妙。
助教悄悄告诉林薇,昨晚各部官员们就“格物”与资源分布背后蕴含的“天地规律”争论到深夜,几乎要将课堂变成经义辩论场。
林薇:……
算了,她也知道这是宋代士大夫深入骨髓的习性,关乎“理”与“道”的探讨,拦是拦不住的,这也算是他们的“职业素养”。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授课。
“今日我们讲‘经济物产’。在诸位大人心中,‘经济’二字,或许更多意指‘经世济民’之大道。然今日我们所论,没有那么宏观,而是需要更具体一些,关乎百姓日常生活的‘经营’与‘生计’,关乎货物的生产、流通与价值实现。”
她首先解释了“经济作物”的概念。“譬如棉、麻,它们并非直接果腹的粮食,但其价值何在?在于‘转化’。”
她详细阐述了棉花如何从田间白絮,经过轧籽、纺纱、织布,最终成为御寒的衣物;麻如何变成结实的麻布、麻绳。
“类似这样的过程,创造了远高于其作为植物本身的价值,吸纳了劳力,形成了产业,这便是‘经济’活动的一环。”
几位户部和工部的官员闻言,若有所思。
接着,林薇切入一个更核心的概念——“流通”。
“我们大宋的商品经济发达,诸位有目共睹。然而经济的活力,关键就在于‘流通’。”她顿了顿,抛出一个让众人皱眉的说法,“譬如有一富户,他有家产千万,若不使用,只是被深埋于地窖之中,那么对于世间而言,这千万贯家财,与石头何异?它并未创造出任何实际价值!”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钱庄和票号,可家产窖藏,在这个时代仍然是极为普遍的行为,将积攒的铜钱小心收好,是普通家庭最朴素的理财方式,郡主此言,简直颠覆常理!
林薇知道经济学概念过于超前,可是要讲经济作物和矿藏价值,如果不讲起经济价值和意义,那她上这门课的意义就大减了。
必须用最浅显的例子让他们认识到经济的价值。她示意助教,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我们来设想汴京城内外的三户寻常人家。”她开始描述,声音清晰而平和。
“第一家,住在外城西侧的张三家。张三在城东李员外家做短工,日薪80文;其妻在家照料公婆和孩子,闲暇时接些织布、绣花的活计,每月约能补贴500文家用;张父偶尔能帮邻里写写书信,张母操持家务。全家月入合计约3贯钱,在汴京属底层平民水平。”
众位熟悉民生的官员默默点头,差不多。
“第二家,是张三的邻居李四。李四家在街角开了间小小的杂货铺,售卖些针头线脑、日用杂货,李四每日需要去城外乡间收购些绣品补充货源;其妻在店中作为内掌柜招呼生意;其父略通文墨,帮着记账;老母亲则负责照顾孙儿并操持家事。全家月入合计约5贯钱,比张三家稍显宽裕。”
“第三家,是住在京郊十里铺的村民王五一家。王家是未曾分家的大家庭,王五上有兄长,下有两弟一妹,家中还有六个未成年的子侄。王五父亲早年有些积蓄,家中置办了永业田20亩,又额外租种了地主30亩旱地和一片小小的果林。”
“王五合家成年男丁五人辛勤耕种,女眷们纺线织布、养鸡饲鸭、操持家务,全年无休。风调雨顺之年,扣除田赋、支移、折变、丁口钱等各项苛捐杂税,一年到头,辛苦所得折钱约60贯,平均每月5贯左右,看似与城里的李四家相当,但其中艰辛,不可同日而语。”
助教随着林薇的讲述,将三家的人员和主要收入情况填入表格,并特意空出了“主要支出”一栏。
台下官员们看着这清晰的条目,都在心中默默衡量这三家的生活境况,有些人也想到了最近办公用到的表格,确是便捷。
而几位将军则是一脸茫然,姚古更是小声嘀咕:“郡主说这些作甚?这张三李四赚几文钱,与我们打仗有何相干?”他心下疑惑,不是讲怎么解决军饷问题的么?学会算这农户家的账有什么用?
林薇拿起教鞭,指向那空白的“支出”栏:“现在,有哪位愿意上来,根据常情,为这三家填一填他们主要的开销用度?举手作答,算个人积分。”
这题目正是户部及三司官员的专长,立刻有人踊跃举手。林薇点了三人上前,他们细致地填满了表格:
张三家:购粮(自产不足)、买菜、油盐酱醋、房租、衣物缝补添置、偶尔的医药、人情往来。
李四家:店铺租金/维护、进货成本、一家衣食、子女启蒙束脩、更多的交际应酬。
王五家:农具维护/添置、牲畜饲料、种子、必要的农税之外的杂费、极少量的日用采购(如盐、铁器)、几乎无娱乐开销,大部分衣食自产。
“多谢三位。”林薇让助教为他们加上积分,然后转向全体学员,“诸位请看,这三家年收入折算下来或许相差不大,但他们的‘经济活动’轨迹,却天差地别!”
她先指向王五家:“王五一家人,勤劳本分,几乎自给自足,是不是看起来很好?基本没有太大开支,衣食住行不假外求,钱财极少流动。除了必要的盐铁和婚丧大事,他们几乎不参与市场交易。”
接着,她指向张三和李四家:“而住在城里的这两家则不同。他们需要买米买菜,需要支付房租,需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付费,李四家还要考虑店铺的流通……他们的钱,在不断地支出去……”
她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这个对比,然后掷地有声地问:“现在,大家是否稍微能理解,我为何说‘钱活动起来才有价值’?”
林薇看着众人或疑惑或沉思的表情,知道他们一下没法理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问题或者哪里不对。
她还是低估了固有观念的差异。想了想,她从讲台下取出一张大幅白纸铺开,又拿起一支钢笔。
“我知道诸位或许还有疑虑,那我们就再来看一个简单的例子。”她边说,边扫视了一圈台下众人的反应,然后低下头,在纸上画了几个铜板,同时用清晰的声音讲述:
“假设,这里有五文钱。”
“它最初,是支付给张三妻子帮忙缝补的工钱。”她在纸的中央画了一个圈,写上“张妻”,并标出“收入5文”。
“第一日,张妻拿着这钱,向走街串巷的糖葫芦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带给眼巴巴的孩子。”她画出一条线,连接到“糖葫芦小贩”。
“小贩收了钱,傍晚回家的时候,在路边向豆腐娘子买了几块豆腐,回家煮夜饭。”线条延伸至“豆腐娘子”这儿。
“豆腐娘子捏着这还带着油渍的五文钱,第二天到李四的杂货铺,买了些针线布头,准备缝补家人的衣物。”线条到了“李四杂货铺”。
“这五文钱,此刻到了李四手中。恰巧李四的孩子这几日染了风寒,他觉得该给孩子补补,便用这五文钱,向在集市上卖鸡蛋的王五媳妇买了几个鸡蛋。”线条这就连接到了“王五媳妇”。
“王五媳妇拿着钱,本想回家存着,可看着自家渐渐长大的闺女,心想该添些打扮了,便找到熟悉的货郎,用这五文钱买了两朵鲜艳的绢花。”线条连至“货郎”。
“货郎晚上回家理货,发现这几日绢花好卖,第二天赶紧找到经常接活计的张三妻子,将这五文钱作为定金,又订做了几朵新的绢花……”
线条蜿蜒着,重新回到了起点“张妻”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画完后,林薇示意助教将这张“五文钱三日漫游”贴到了黑板旁边的墙上。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图上,那简洁的线条和文字仿佛拥有魔力,清晰地展示了一个他们从未如此直观感受过的真相。
无论是精通庶务的户部官员,还是习惯宏观战略的将领,甚至是醉心义理的大儒,此刻都盯着那首尾相连的循环,脑中嗡嗡作响,关于财富本质的冲击,震撼着他们的固有认知。
林薇看着众人的表情,轻轻放下笔,用教鞭指向那张图:“诸位请看,这五文钱,从张三妻子这里出发,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钱,还是那五文钱,不多不少,不增不减。”
“但是!”她加重了语气,教鞭沿着那条循环的路径划过,“在这流转之间,它满足了几个孩子的口腹之欲,助益了一家人的晚餐,补好了几件衣衫,慰藉了一位病中的孩童,妆点了一个少女的容颜,还促成了一笔新的订单……它仿佛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它所经之处,带来了满足,维系了生计,激活了劳作的意愿与可能。”
“这,就是‘流通’创造的价值!这价值,远超过五文钱本身!”
“我们暂且不论那些巨富商贾,单说普通百姓的生活,其实就是靠这样的流通带动起来的。有了这流通,生活才有盼头,民间才有活力。”
她停顿了一下,留时间让大家思考,然后才抛出最后那个尖锐的问题,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那些认为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便是太平基业的官员:
“现在,诸位还认为,将所有的百姓都牢牢捆绑在田地上,让他们仅仅‘老实本分、辛勤劳作’,然后攒下几贯血汗钱,挖个坑,小心翼翼地埋在自家床铺之下,让它们就此沉睡……”
“试想一下,若天下钱财大多如此沉睡,市集何以繁荣?百工何以维生?这般将活水变为死水,于我大宋而言,便是最好的、最有利于国家民生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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