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赈灾

一更时分,整个京城已是一片沉寂,只有巡夜更夫时不时敲出的凄厉梆子声。

萧府书房,萧淮远挥笔蘸墨,疾书了两封信,一封叫萧炼加急亲自送往西南,又从廊下叫出一名心腹,叫他将另一封趁夜送给沈廉等人。

六部大半被杨廷之掌控,六科给事中却多为他暗中笼络,他一向善于藏匿自身,不露锋芒,这些言官便可做他的喉舌。

等最紧要的事了了,他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

“来人——”

家奴进来,萧淮远正欲吩咐,面前闪过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忽而一顿。

才过一日,想来李二公子还缠绵于病榻之上,现在找上门,八成会看见他当场昏厥。

“算了。”他摆手。

崇华寺内的难民都已睡了,李贽诚心诚意地劈了一下午柴,抽空还帮小和尚熬粥端碗,浑身使不完的劲一样,李文若也默默干活。

那老和尚正是本寺主持,看在眼里颇为感念,便邀请他们去禅房喝茶。

李贽老早便意识到了,这寺庙极其有钱,老和尚身上袈裟绣着金丝,佛像几层镀身,禅房所摆家具一看便是名贵木种,几案上摆着香茶,果品一应俱全。

这与一件事对上了——皇帝信佛。

所以连崇华寺这样离皇宫颇远,不受重视的寺庙都很富。

李贽观察难民的时候,当然没有错过他们偶尔投向佛像的愤恨之色,和尚们忙前忙后都没见一个人说谢谢,肯定是被一起怨上了。

老和尚还一点没意识到不对。

“寺中简陋,施主勿怪。”老和尚笑眯眯道。

李贽只能笑笑,他真心觉得不陋了。

李文若端起茶碗品了几口茶,赞道:“有道是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水是山中清泉,茶是虎山石乳,实在是高雅至极。”

老和尚眼睛亮了,“二位果然不是寻常人,这茶实是御赐,乃我一好友所赠,老衲平时也不常喝的。”

李文若挑眉道:“竟是御赐?怪不得此茶既清且甘,入口时既活且冽,韵味如此悠长。”

老和尚眉开眼笑:“老衲无甚爱好,只有一口茶放在心上,今天可算是遇到知己了。”

眼看他俩要论起来茶经了,李贽赶紧撑着额头道:“大哥,大师,我略感疲惫,就先回去睡觉了?”

李文若颔首,又提醒他:“洗漱的时候手不要碰水。”

老和尚也点点头:“施主操劳半日,是老衲考虑不周了,寺中道路曲折,让明弈带施主去吧。”

李贽躺在床上发呆,他没想到自己会睡不着,昨天他经历了那么离奇的事情都是沾床就睡,没道理今天开始焦虑了。

更要命的是,李贽感受到了一种淡淡的空虚感,像有一条小蛇在慢慢地啃噬他的心头肉。

肯定是因为太闲的慌了,他用力闭了闭眼,努力睡觉。

厢房里点了香,烛台没人熄,悄无声息地燃了一夜。

迫于生计,李家的人都找了临时工作,管家去给一家酒楼记账,青珠去书肆为人抄书,那个劝李文若抛下李贽赶紧离京的大嗓门侍卫给人扛货去了。

李贽一连五六日都在寺中帮忙,知道的有些迟,这三个人他都才接触了一天,也没什么感想。

李文若刚从小院来,倒是心情不太好:“他们一拿到工钱就要给我。”

李文若弯腰凑到他眼皮底下,神经兮兮地道:“心疼他们?觉得自己没本事?这种不健康的心理赶紧杜绝啊大哥,有我们养他们的时候。”

一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把他推远了,又轻点了两下:“怎么这么不正经。”

李文若看一眼寺庙的大锅,他来之前李贽正蹲在灶膛面前递柴火,被烟熏得脸全黑了,再看不出原来肤色。

对李贽这么执意地留在寺庙,他还是有些惊讶的,但不妨碍他表示支持。

“李家那边还需要我照看,你愿意呆就呆吧,”李文若拿出一串铜钱,“这个你记得给主持,虽然是帮忙,食宿总是要给钱的。”

“不用。”

李贽的午饭通常是一个杂面馒头,晚上跟难民一样喝粥,他被李文若说饿了,顺手从怀里拿出来一团邦硬的不明物体,几下塞进嘴里,还珍惜地把碎掉的馒头渣捡起来吃。

“主持说了馒头不算我钱,”李贽大嚼特嚼,使劲把嘴里干涩的东西咽下去,“而且寺里空地方多,我住着也不碍事,更不会收我住宿费了。”

李文若目瞪口呆。

崇华寺的难民没有再增多了,据说是被守门官拦在了城外,这些人大都是京畿的民户,因为打仗缺了口粮,只能典卖家财,实在没办法又卖了地,最后一无所有逃难出来,想到京城求活路。

守门官喝斥他们之后,让他们往南边富庶的地方走。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这些刁民放肆?若是碍了贵人的道,叫你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时李贽才知道,难民初入城的那天,守门官就没想让他们进,只是当时人手不足,叫人群结队一鼓作气硬闯了过去。

幸好崇华寺一僧人正好路过,便将他们引到寺庙中安置,否则五城兵马司早带队将这群人轰出了。

“人命不值钱啊。”

李贽边走边叹气,准备去采买米面,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猎户。

猎户叫金震,从小练就一身骑射的好功夫,一路上脑袋来回乱转,显然是被京城繁华迷花了眼。

他的目光在一块手帕上停留的最久,李贽察觉了,便想大手一挥买下来送他,等看清那帕子是块绣了蝴蝶花的锦帕,针脚细密纹样又别致,又尴尬地放下手。

老和尚每日会塞给他十几文的跑腿费,但肯定不够买这块堪称艺术品的小东西。

“别伤心,”李贽拍拍他的头安慰,“以后会有钱的。”

金震弯起一对虎眼,很腼腆的样子:“嗯,李大哥说的是。”

“咳咳。”

李贽假咳两声,有点尴尬。

这金震长相粗犷,但并不难看,反而带着一股英气,每次笑的时候却乖的很,感觉像上辈子他妈养的大金毛一样,李贽怎么看怎么别扭。

两个人从粮铺拿到了预定的三大袋米,本来人家因为崇华寺的名头还要提供配送服务,金震这家伙仗着自己力气大,非要自己一个人抗回去。

李贽无可奈何,只能跟他一起搬,他肩上横着一袋,金震双臂一展就搬起了两袋,都被压的起不来身,跟乌龟似的伸脖子,连路都看不清了。

一袋米混着粗粮,估计得有一百三十来斤,小公子的身体哪哪都软,一碰一个印,李贽还没练回前世的体能,纯靠顽强的意志力硬撑。

“金震啊,”李贽猛吸一口气,感觉从脚底板到天灵盖儿都活动开了,接着道,“咱下次不能这么任性了啊,人家用驴车运多快,咱两个人得背到什么时候去......”

金震脸通红,是惭愧的,但又死犟:“用人家的驴车干啥,我从来不欠别人的,我自己能背,大不了走两趟。”

李贽:“......”

李贽与金震第一次对眼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兄弟骨子里有一种很深的执拗在,这下更是印象深刻。

金震是这一群难民的隐形头头,李贽主动接触他,是因为听见了他正在计数——

他自己有一套逻辑,把崇华寺的施救当成一种“借”,他记下崇华寺施粥的次数,这样以后就能还回去。

李贽开玩笑道:“你觉得不该接受崇华寺的施舍,那该接受谁的,总不能饿死吧?”

金震极郑重地说:“当然是朝廷,我们每年都给朝廷交那么多皮子和肉,现在我们没饭吃了,朝廷就要拿钱出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李贽暗自惊讶,鲜有人会存在这种当官的应该和人民对等的想法,特别是还身处封建社会,他不由得高看这个猎户一眼。

后来又知道,金震身材魁梧,打猎本事又强,本来是不愁生计的,只是他的街坊四邻都闹饥荒逃难去了,他自然要跟随保护,免得让人欺负了他们。

李贽感慨万千,又反复回想他那句话,觉得简直是真理。

但让朝廷赈灾?李贽知道不可能,要赈灾就要出银子,但当下朝中正要用兵,国库空虚估计连军饷都不够,哪有钱安置难民。

被战争影响的不止一处地方,赈灾的头一旦开了,朝廷肯定要大出血。

老头那封血书里痛陈了不少锥心的话,从侧面就反映出了这个国家现在至少存在三个大问题:

一:外敌打不过

二:国库,也就是官帑没银子

三:加派的赋税太重,快逼出农民起义了

三个问题互相关联彼此影响,哪一个拿出来都一堆因果。

李贽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想法子,也确实想出了个还算可行的方案,但光靠他自己,第一步就做不到。

等李贽回去的时候,老和尚正在禅房中打坐,不过眼是睁着的,只是眼皮坠着,是沉思的样子。

李贽背都直不起来了,扶着墙从禅房门口艰难挪过,形状十分滑稽。

老和尚偶一瞥见,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李贽猛地就站直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合掌作礼:“锻炼一下身体,无甚大碍,大师不必担心....”

李贽绝不会说自己被一袋米压垮了,太丢人了。

他端详老和尚的脸色:“大师是在为流民的事烦忧?”

老和尚犹豫了一下:“正是,流民共有三百四十余人,时日久了崇华寺恐难支撑……”

他最近一直在考虑是否要把这些人移交官府处置,总不能一直照料他们,再富也撑不住这样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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