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气候更是潮湿闷热不已,船员们不得不避开日头晒得最烈的那段时辰,改在夜间行船,却又因为视线受阻,历经波折。一直到小暑又几日,江清月一行人才至广州府境内。
白日,她们坐在靠西的厢房内,摇着蒲扇躲阴凉。入夜宽衣解带,一个个干瞪着眼,隔着一层薄被躺在地上,将四周洒上水,试图寻找一些阴凉。
为了熬过漫漫长夜,干脆所有人都去了朱潼的厢房,实在睡不着时,就互相聊天解闷。
珠儿半夜起身给朱潼擦汗,忍不住感叹道:“我怎么觉得,这天热得有些不真实呢。”
灵玲在一旁无声点了点头。
所有人心里都打起退堂鼓,可朱潼心里还有些期待,劝慰道:“好像也没有那么热,还能忍受。”
珠儿看着手里被汗浸湿的手帕,耸了耸肩。
江清月在黑暗中眨着眼睛,低声思索道:“海水比热容大,吸收太阳光,温度变化小,按理来说应要比陆地更凉快才是,如果连这里都闷热不已,广州府岂不是……”
朱潼撑起身,问道:“姨母,你说什么?”
江清月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这船的缘故,单层顶板,拱形结构,将吸收的热量都聚集在船舱内,散不出去,所以才会如此闷热。”
“木板船遮不住热,全都透进来了!”朱潼环顾四周,打气似地说道:“等我们到了广州府的砖瓦屋内,一切就会好了。”
船入港口时恰逢黎明时,天气还不算得太炎热。舟师信守承诺,将这一大群人的物资和行李全运送到她们的府宅里去,这也算为她们省了不少事,只需雇辆马车便能抵达目的地。
府邸买在远离闹市的僻静区,小巧别致,前后约十余间房,东南有一角门,虽不如郡王府那般富丽堂皇,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用来养病是再好不过的了。
到广州府的头一件事,江清月带着两个侍卫先去了钱庄。之前江氏不放心她们身上带着过多钱财,便委托镖局送至当地的钱庄内,再将附票交给她,如此一来不仅规避了不少危险,也不会担心到了地儿没钱花。
江清月从钱庄取了五百两银子,从中取出五十两装进一小布口袋中,剩下的分成大小不一的四份,一份交给家丁保管,一份交给兰姑,一份换成碎银拿给朱潼,最后一份她自己带在身上。
随后,江清月径直去了镖局。她手里捏着两封信,一封寄给远在辽东的江氏,另一份里装入五十两银子,寄去应天府。
做完所有事情后,天已经大亮,气温也升了上来,任何没有荫蔽、受太阳直晒的地面似乎都有热浪翻起,在日头下站一会儿,别说是人,连畜生都受不住,紧着朝树下钻。
江清月从集市穿行而过,本想捎带几份冰酪回去,可当地人似乎并不认识这种东西,甚至难以想象状如石块一样的“水”,以为这个外地来的人在打诳语。
“想必广州府冬天也不至零下,既无雪亦无冰霜,普通百姓自然没听说过冰酪,更不提亲口品尝过。”
正惆怅间,她转头看见街上叫卖的椰子摊。江清月猛地想起,上次见如此完整形态的椰子似乎还是在上辈子,甚至都有些忘记椰汁的味道了。
作为冰酪的替代,她算着人头,定了八只椰子让摊主送去府上。这种水果在辽东并不常见,也很难吃到新鲜的,既然一路坎坷来了广州府,那便要给她们尝试些从前没吃过的当地特色。
当江清月回到府上时,城里的老大夫刚好上门,给朱潼看病来了。
他留着长长的胡须,大部分头发已灰白,一双机灵的小眼睛转呀转,搭把手的功夫,便看出了朱潼的病症。
“是江姑娘吧,借一步说话。”
若是好事,大夫们必然会当着当事人讲,如若不然,就会像此刻一样,要同主事者“借一步说”。
江清月看着有些紧张的朱潼,连吩咐人把椰子抬了上来,小女孩果然被这新奇物品吸引了去,不再注意门外的大人。
“大夫,您直说吧。”
“先前我收到康县郡王妃来信时,以为四小姐只是患了腿部风湿,想着外敷、行针再加服药,把寒气、淤血逼出来,或许能有回转余地。可如今一看,哎,已成残疾了。”
“如若不求能恢复成常人般,只求能缓解痛楚,或是减缓恶化,可行得通?”
老大夫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过,只要静养,倒也不会加剧了。”
江清月轻轻带上房门,她神色凝重,在走廊踱来踱去,仍不死心,又问道:“她的腿每到阴雨寒湿时节便会僵直疼痛不已,广州府的气候要比我们家乡暖和些,或许……”
“姑娘,老夫曾在太医院当过几年吏目,跟那边比起来,广州府何止是‘暖和’?恕我直言,四小姐体虚,并不适宜在如此炎热的地方长住。”
“老先生,我知道了。”
老大夫的木箱原封不动,一直到离开这座府邸,始终未曾打开过。江清月将客人送到大门,再折返回来,听见远处欢声笑语不断,渐渐走近,却不愿走进那房门。
她故作镇定,加入了众人的玩闹中去,心里烦闷不已,却又不想破坏气氛,只得强颜欢笑,将脸别了过去。
待场面冷下来,人们纷纷离开,房内只剩下二人时,江清月本想委婉告诉朱潼事实,不料却被她先一步问道:
“姨母,大夫同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我的腿能好了?”
朱潼热得红红彤彤的,不停用扇子扇风,又拉起裙摆,把腿伸向有阳光的地方。烈日灼烧着白如墙腻子的肌肤,她却乐此不疲。
江清月坐在她身边,轻抚着她的头发,几度想开口,却在看向她泛起希望的眼眸时,将情绪同话一起咽了下去。
“大夫开了几副药,说是可以调理体质。”
“太好了,劳烦姨母同我南下,幸好不是白费。”朱潼揉了揉膝盖,看着因不常打理而稍显空旷的院子,心里却丝毫不怀念在郡王府的日子,“这里虽不及在家那般优待,但却能感受到生活的滋味,要是母亲能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求了。”
“过段时间,我回盖州卫替你母亲去,让她下来同你团圆。”
“我要姨母和母亲都在身边。”朱潼忿忿道:“况且咱们又不是同爹爹签了什么什么契,非得留下一人给郡王府管事么?”
“瞧你说的,我自然是同你开玩笑,怎么还当真了。”江清月笑着说道:“就算你娘要退下来,康县郡王府还有大郎媳妇和李善俪母女在,我姓江,又不姓朱。”
“姨母同我们一起长大,这么些年,早就把你当自家人了。”
“闲得自在时当自家人,若真有什么事,断然分割的清清楚楚,你家那群人个个都是热脸冷心,他们算计的不仅是钱财,还有人心。”
“既然如此,那就找个借口,不回去了。”
江清月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叹了口气,说道:“但这广州府的气候太过炎热,不知是今日反常,还是一直如此。”
“我巴不得再热些,把骨头里的寒气都给逼出来,说不定就能好了!”
当晚,朱潼发起高烧,将白天里吃的东西吐了一地。
汗水浸湿全身的衣裳,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拎起来似的。
半夜三更时,原本医馆全都闭了门,江清月只能带着两个家丁拉下脸挨个敲医馆的大门,好在年轻的大夫半夜觉浅,亦未眠,听见声响便随家丁去了府里。
那年轻的大夫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话,可江清月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只能请求对方说官话。
“我是问,这样的症状持续多久了?白日可做过什么体力活?你们既然是外地人,是打哪儿来的?”
江清月一一回应道:“用晚膳那会儿都还好好的,白日都是马车出行,连路都没走几步,我们是辽东来的,这有什么关联么?”
“近来有好些个外地人不适应这边的湿热气候,像是伤风挟热的症状。”
江清月想起下午时,恐怕是朱潼晒多了太阳。
“伤风挟热?是指中暑还是热伤风?”
“我不清楚你们那边的说法,总之,她的情况还要比我见过的其他人还厉害些,若有条件的话,最好能暂时迁居到凉快点的地方,若是服药三日不能降温,情况就会很危险。”
江清月的心被揪起,当即就让下人收拾,作离开的准备。
“备辆马车,不,去找北上的船,我们即刻返航。”
朱潼迷迷糊糊听见他们的对话,强撑着身体,沙哑地说道:“不能走,不能,姨母,我的腿快好了,能忍受。”
若是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江清月断然不会允许自己说这样的话。可当下她只是着急,又心烦意乱,忍不住将火气撒在了朱潼身上。
她粗声道:“难道要为了保住腿,非要丢命么?”
朱潼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分不出差别,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再一日,再一日就好。”
江清月动摇了,心想着一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明晚,我绑也要把你绑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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