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角门的铜环刚被叩响三下,青驴的蹄声便裹着松涛从巷口漫进来。
清虚道姑掀开灰布门帘时,谢文渊正立在茶案后,玄色直裰被穿堂风掀起一角——他早到了半柱香。
"谢大人。"清虚将青布包袱搁在案上,指尖在封口处一挑,二十张洒金笺便哗啦啦铺了满桌,"这是当年支持林如海弹劾令尊的老臣名录。"
谢文渊的指节在案上叩了叩。
烛火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眼尾那道淡疤随着瞳孔收缩微微跳动。
三年前父亲因贪墨案被斩,刑场上老父咳着血说"林如海那支笔比刀快"的声音,此刻正顺着后颈往上爬。
他拈起最上面一张纸,"李阁老家的次子去年刚捐了个五品官?"
"正是。"清虚的道袍袖摆扫过名录,"这些人家如今哪个没在盐税、漕运上动过手脚?
只要您把旧账翻出来,林家'清贵'的名头就得沾血——到那时,黛玉那丫头在贾府还能靠什么立足?"
谢文渊突然笑了,指腹碾过名录边缘的金箔:"道姑倒是会算人心。
王夫人赶您出府那日,我在街角茶棚看得清楚。"他抬眼时目光如刀,"您急着找我,是怕没了贾家这棵树,您那隐松观的香火钱要断?"
清虚的喉头动了动。
她原以为这年轻书生被仇恨蒙了眼,却不想他连自己的算盘都看得透。
正欲开口,窗外忽有梆子声"咚"地撞进来——戌时三刻,是巡城兵丁的更声。
同一时刻,城南酒肆的二楼雅间里,苏绾将茶盏往桌上一按。
冷子兴刚掀开门帘,她便把写着"谢府旧档"的纸团掷过去:"照着这个传。
就说谢大人当年在边关做参将时,私扣过军粮换皮毛。"
"姑娘这是要断他的退路?"冷子兴捏着纸团,算盘珠子似的眼珠转了转,"可那旧档...?"
"真真假假谁分得清?"苏绾指尖敲了敲案上的《金陵百户录》,封皮泛着旧书特有的霉香,"谢文渊要翻林如海的旧案,我们便先把他的底掀了。
他若敢动林家,谢家三代清名就全搭进去——你当谢老太太会由着他胡来?"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喧哗。
苏绾挑帘望去,见两个婆子扶着个穿墨绿衫子的老妇人上楼梯,正是谢文渊的母亲谢夫人。
她勾了勾嘴角,将半块桂花糖塞给跟来的小丫头:"去,把'谢公子要掀旧案牵连家族'的话,说给谢夫人身边那个穿石榴红袄的大丫头听。"
次日未时,沈如月的绣鞋刚沾到谢府青石板,门房便哈着腰迎上来:"沈姑娘里边请,我家公子在书斋候着。"
书斋里飘着沉水香。
谢文渊倚在湘妃竹榻上,案头摆着半卷《春秋》,墨汁还未干透。
见她进来,他指尖点了点对面的绣墩:"沈姑娘昨日让冷掌柜传的话,我仔细想了一夜。"
"您想报仇,这没错。"沈如月坐直身子,袖口的茉莉香混着沉水香漫开,"可您选的路,会让林如海的女儿变成第二个您——失去父亲,被全京城指着脊梁骨骂。"她从袖中抽出张纸,推到他面前,"这是今科春闱的策论方向。
我托人从国子监抄来的,您若能把'盐法改革'写成花,主考官周阁老最是看重实务。"
谢文渊的目光扫过纸上的蝇头小楷。
他想起昨夜母亲跪在祠堂哭到三更,想起街角茶棚里突然多起来的"谢家旧案"闲言,又想起名录上那些老臣的名字——若真按清虚说的做,他谢家怕是要比当年林家更惨。
"您为何帮我?"他突然开口,指节抵着案几,"是为了黛玉?"
沈如月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轻声道:"黛玉安全了,林家才安全。
林家安全了,那些想拿旧案做文章的人,才会知道动林家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顿了顿,"您若走正道,将来做了官,想查什么查什么——何必现在把自己搭进去?"
谢文渊沉默了。
窗外的竹影在他脸上晃了又晃,末了他抓起案上的《春秋》,书页哗啦翻到"曹刿论战"那章:"我暂且信你。
但..."他抬眼时目光灼灼,"若你骗我,我定要让林如海的名字,在史书中蒙羞。"
三日后,荣国府正房的海棠开得正好。
清虚道姑站在廊下,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手停在半空,金护甲在紫檀桌上压出个浅痕:"师父前日说的'借外臣参林如海旧案',我思量着太险了。
我这把年纪,只图孩子们平平安安。"
"夫人!"清虚往前踏了半步,"林丫头若在府里站稳了,将来您的凤丫头..."
"够了。"王夫人将佛珠往案上一丢,"周瑞家的,送师父出去。"
暮色漫进谢府书斋时,谢文渊推开窗。
远处贾府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串被串起来的红柿子。
他摸出袖中那张策论方向,墨迹在暮色里泛着青:"林如海,你的女儿,我不会动了..."风卷着他的话音往窗外去,"但你的名字,总要有人记得当年的血。"
是夜,沈如月在榻上翻了个身。
烛火突然"啪"地炸了灯花,她迷迷糊糊睁眼,却见眼前不是熟悉的绣帐,而是满墙褪色的道经——那是隐松观的静室,供着尊落了灰的三清像。
"姑娘?"贴身丫鬟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可是魇着了?"
沈如月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望着帐外摇晃的烛影,突然想起白日里那只断线的蝶形纸鸢——它往城外飞的时候,方向正对着隐松观的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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