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房间,烛火寥寥,耳边能听见的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一位看似知命之年的老人见柳暗进门走了过来“柳老板,情况不妙啊……这这,老朽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啊。”
谢挽生在一旁听着船医和柳暗说明情况,快速捕捉了几个关键词:瘙痒,红肿,会传染,速度极快,严重得甚至会威胁呼吸。
她瞬间了然,这是痒病。
师父的女儿晏晏就是因为这个去世的,那时候师父的药浴技艺虽有所成就但身边遇到这种事情是第一次,他们住在县城里,县城医生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病状都很慌张,加之当时另种传染病盛行,医院唯恐不及吵闹着说晏晏不干净让师父带着晏晏赶紧离开,那时师父研究了很久,但是一直抓不出行之有效的配方药,只能每天看着原本就瘦弱的晏晏渐渐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下去,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最终只能见着晏晏丧命在了他潜心研究的领域里……
终于晏晏去世的第二年,师父研究出了配方药。同年全县痒病爆发,来找师父的人只要拿回按时按剂泡就能康复,他救的了全县患病的人,却救不了一年前身患重病自己的骨肉。所以谢挽生对此症状还有处方药的剂量记得异常清楚。
面前的辰时,痛苦地闭着双眼,胸口快速地一起一伏,喘气疾而短却声声沉重。
刚上船,是辰时给谢挽生送去的吃食,或许是见她住在偏僻小屋怕她苦闷,送饭来还时不时地聊上两句,说说船上的趣事,还没给谢挽生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纯善模样不由得让谢挽生想到了晏晏……她本能的不想让这样的人死。
于是她走近辰时,柳暗剑鞘一撇,横在她和辰时中间,禁止她靠近。
她也不强硬争执,顺势蹲下,开口问:
“辰时,红肿处不触碰会痛吗?”
辰时虚弱,轻喘着气回答“不会”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辰时眼神躲避“……今早”
谢挽生语气明显低了下去,但还在继续问:“最开始是什么地方开始红肿的?”
辰时犹犹豫豫回答“胳膊……”
“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
谢挽生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吼“你不要再隐瞒了!现在是医师在问你!你到底想不想活命了?”
声音很大,很凶,是来自胸腔,如同被惹急的兽类的怒吼。
别说辰时寅时,就连柳暗也被她突然的低吼惊到了。
辰时心虚一直没有睁眼,直到被吼才不得不挣扎着睁眼,一眼就对视上了柳暗晦暗不明的眼睛,他一向寡言,辰时明白柳暗蹙着眉头,没有不耐只有探究,在用眼神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辰时还是有点躲避,最后还是在柳暗眼神注视下小小声地解释:
“不是从胳膊开始的,是后颈。
前天晚上我去给兄长送饭,他照常像小时候捏了捏我的后颈,因着他和我说了两句话,我就在那里多待了一会,临离开发现他胳膊上有红肿,担心多看了两眼,回去我就也……”
辰时有个兄长名辰于,因为精神失常,少有清醒的时刻,前晚像孩童时期拍过辰时后颈之后突然清醒了片刻,恢复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与舒朗,一副兄长欣慰的模样对辰时开口:
“小时,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兄长都快认不出你了。”
一句话就让辰时这么长时间心灰意冷都被清风吹散了。
辰于自出生精神有些异于常人被父母抛弃,前两年辰时跟着柳暗执行任务途中在小巷里发现了他,战乱带走了父母生命,他是辰时在这个世上唯一亲人了,他和柳暗说了实情,于是柳暗把辰于也带上了船,怕辰于扰乱大家,于是辰时将他带到比较偏僻的房屋,衣食住行皆由他来负责。
靠岸黎州,众人下船补给,辰时也带着辰于下了船,没想到回来时辰于身有红肿,他意识到这是传染病,于是他不再让辰于出门,自己也减少与他人的机会,直到寅时来找他,他才不得不露面。
辰于被带回,本就依靠柳暗经许,如若他再出了什么差错,说不定就要被整船唾弃被抛下船只,所以他一直忍着病情不说,直到被寅时发现……
柳暗没多言,只是问了一句“辰于呢?有用药吗?”
辰时突然眼睛就红了,哽咽着嗓子说“用了用了……”
不必多说了,辰时已经明白柳暗不会抛弃辰于下船了,是他多想了……
谢挽生听着大致也明白了辰时的难处便没再多说,只想靠近看一下辰时的后颈,柳暗横在那也不让步,他边询问船医目前可以给予什么方法,边眼神示意寅时带谢挽生出去。
巫医,制的都是要人命的东西,他不可能信任。
寅时接到指示让谢挽生起身准备带她出去,谢挽生不站。
想救的病人在眼前又不能动,就不由得有些愠怒,于是她拉着寅时的衣角示意他也蹲下来,寅时看了一眼柳暗,柳暗在和船医说话,他便顺着力道蹲了下去,她指着辰时,对寅时说:
“麻烦你掀开他的后领,露出红肿处的皮肤让我瞧瞧。”
寅时不能自作主张,又看向柳暗
耳边响起一道平和的女声:
“我又不动手,看看怎么了?”
柳暗开口“出去。”
方才进来太急,柳暗没下指示,三人这才一同进了屋,他不会放心把人交给巫医治疗。
柳暗听船医说“暂时只能开外敷药缓解”于是寻了药往辰于的房间去,辰时躺着,看着柳暗的背影又没忍住红了眼睛。
寅时见柳暗离开,也准备带谢挽生离开,辰时突然开口:
“谢姑娘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我吗?我想活下去……”
声音很小,但分量一点都不轻。
听到求救讯号的医师不会见死不救,于是,谢挽生唤船医来:
“荆芥穗十两,白芷五两,蛇脱蝉脱各二两放在锅炉里煮一个时辰,药草拿出,药水拿去倒在浴盆里,让他温水浸泡身体半个时辰,最后……”
船医听了她说浸泡身体,就感觉到她用的是药浴,其实医师心里都清楚,药浴也是一种救人的法子,只是碰巧在这个天下即将统一,裕国盛行这种文化情况下被赶尽杀绝了,炀国人都不接受,他受人之托上船为医,不好贸然允许船员受这种医术治疗,柳暗不在,于是他眼神寻求身边二位怎么办?听吗?要用药浴吗?
谢挽生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便停了下来没把话说完,只是低头问辰时“我这是药浴的法子,你还要用吗?”
辰时难受地轻喘“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是?我用,用了…就还有可能活下去……不用只能这样死路一条了。”
船医听着辰时自己都不抗拒就顺着谢挽生的话询问“最后还差什么吗姑娘?”
谢挽生莞尔“最后一两白芨粉三两水的配制成药水涂抹在红肿处,涂完便不要再触碰。”
船医苦恼,前些天他被柳暗告诉得知白芨缺失,这会危急关头需要他也没办法。
谢挽生从袖口拿出那瓶白芨粉,“我只有这些了,可以缓解他一晚,明日靠岸我可以去慈州找白芨,如果您信得过我,那便快去煮药吧。”
船医离开去煮药,辰时暂时不会有事了,谢挽生这才静下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折腾了一个晚上,透过窗台缝看见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天都快亮了。
没听到寅时说话,只是见他听到“药浴”眼神也变了,从以往的温和平静也变成了愤怒厌恶,连客气话都没有,扯着她的胳膊就带她往屋外走。
谢挽生倒也释然,她不想解释什么,能不能救人,辰时泡完就会有结论了。
柳暗没多久从角落里的房间出来,一步一声的沉重压迫到人心坎,他们已经不算交易了,谢挽生随时都可能脑袋落地,于是柳暗听到:
“辰时情况很不好,他方才同意用药浴的法子,船医去煮药了,如果辰时情况不见好转你再动手也不迟……”
语速很快,慌于解释。柳暗听着,经过时睨了她一眼,没做停留缓步进了辰时的房间。
两个时辰后辰时在天光乍亮时进了浴房沐浴,在得知辰时沐浴后的情况有所好转,柳暗寅时才放心下船,谢挽生也被放过一马被带着下船寻白芨。
待到柳暗回来时,船员们已经接受了初步药浴慢慢都好了起来。
寻回白芨的谢挽生被重新带上了船,船医要同她问接下来的药方,柳暗寅时敬重年长者便识礼数地没有看守,转身离开。
谢挽生心里一动,与船医交流时,不动声色地敬他茶水迷晕了他,趁着船还没离岸,装腔作势搬了个空箱子混入了补给队行想要下船。
慈州靠岸,柳暗他们下船是寻药浴以外可以解决痒病的医师,虽然没有寻到,但不见得他们会继续用药浴的法子。脖子上的纱布,细嫩脖子上仍然疼痛的伤口都在提醒着她——这个船,不能留!
她得赶紧离开。
在她快跟着队伍离开船只时,一只筋骨分明的素手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很细心地避开了腕间的伤口。
一截手臂从袖中露出,密密麻麻的红疹令人触目惊心。
熟悉温润的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
“留下来,医治我。”
谢挽生一个慌张,借着乔装打扮的兜帽堪堪只能望见那公子腰际的长剑和玉佩,玉佩不熟悉,那长剑她倒是熟悉的很,她的脖子就是……
谢挽生也不说话,想要抽回手却挣脱不掉,听到面前的人继续:
“留下来。”
正午的河风和煦,此时却裹挟着寒意掀起谢挽生的衣袂,她垂眸看着腕间略微颤抖的手,眼神冷淡:
“柳镖头,你不是该再次靠岸寻求大夫?何必找我这个人人厌恶的巫医?”
柳暗不言,只是另一只手握紧了剑柄,像是对方开口说了不,就要出鞘。
“我留在船上本就是为了活命,现在下船被你发现,留在船上是死,不医治你还是死,那你杀吧,杀了真就没人能救得你。”
谢挽生语气虽淡,却含着三分倔强,缓缓抬眸直视柳暗。
柳暗愣住,手上力道松去,凝眉开口,回答着她的第一个问题:“只要能治好,什么技艺都无所谓。”
他奉命出行运送药材进都,便必定不能出差错,他不能死,他得活着完成任务。
谢挽生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向前向后都是死,她也不怕了,摘下兜帽,昂首,素手抚在颈部的布条,坦坦荡荡:
“药浴师门遭人通缉,我遭人刺伤,出手相救后还能活着吗?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
“我再不会伤你。”
谢挽生见他难测的眼底此时清明,能望到深处的是坚定地承诺意味,向上额前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知道这痒病不好受,病者既开口,医师便不可能置若罔闻,沉默片刻,她出声:
“若你信我,那便听我的。”
柳暗撤手颔首:“听你的。”
谢挽生望着他回船仓的背影,依旧笔直挺拔,如松如竹,却让她觉得面前离去的人如身负重担,脚下的步伐是沉重的。
竟让她察觉出了几分孤寂与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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