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谢挽生听见长剑回鞘的声音,三人步履轻轻离开自己门外,她松开手中攥紧的木棍,有些脱力地滑坐在墙边。
从床榻起身后温热的手,现在也只留冷汗和颤抖,她双手紧扣,眼睛无神地落在脚边的地板,怵然冷笑起来。
这世道,还真是,呵,救了人都不讨好。
她平复呼吸,双手慢慢恢复平稳后,扶着门框站起身,去点亮屋内的烛火,烛火温暖,散出的温热扑在脸上身体也慢慢回温。
刚点燃两盏,门外又响起脚步声,谢挽生眼底掀起厌恶,抓了一把药粉准备开门,门外步履沉沉,房门被礼貌地叩响:
“谢姑娘,我见屋里亮灯,想来问你些事,你在里面吗?”
是船医。
谢挽生松开手,药粉“唰——”地落回竹篓,她上前开门。
船医摸着胡子,屋内泄出的暖光照在老人深浅不一的皱纹上,蓦然恍惚……
“挽生。挽救生灵。当真是个好名字。你父母已经不在,那你从今天起要随我学药技了……”
或许因为药浴开始总是不被看见,被同行也认为是不见效的技艺,自她有印象起,师父的眼角就尽是疲倦的沟壑和满载岁月伤人的痕迹,但他也常是一份笑颜,予人亲近。后来晏晏离去,药浴紧接着申遗成功,师父紧绷又突然松懈下来,年岁在他脸上也愈渐清晰,他开始留起了胡子,也总是爱摸着自己的胡子。
见女子望着自己肩袖开始出神,眼底慢慢泛红,船医轻拍过她的肩膀,谢挽生回神,眨了眨眼睛,收回情绪,想起白日里为了逃跑给他下了些许迷药,心生歉疚:
“抱歉……”
船医笑的开怀,继续摸着胡子,开口道:
“现在可以继续白天的对话了吗?”
谢挽生侧身,邀他进门,夜里寒冷被隔断在房门外。
她生火,煮茶,船医搓了搓手,开口打破沉默:
“消神散而已,那点伎俩还不够迷倒人的。”
谢挽生愕然回首。
消神散威力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剂量一旦失控对之后的睡眠和清醒状态都会有所影响,白日她放下时考虑到他的年事已高,所以放的极少,但没想过……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被迷晕吗?
但他还是装晕放她走了。
接着她听见年迈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一本古旧的书在沉缓地翻着页:
“药浴不是巫术,学医之人皆心知肚明,只是生不逢时……”
炀朝国都人心惶惶,皇帝病弱在榻长久不上早朝,政权动荡,裕国顽强抵抗,久久不降,恰又以盛行药浴闻名,皇帝依旧心系国家统一。一派自奉"为父扫忧患",于是太子刚确立那时,天下人便了得药浴是巫术,是害人之术,于是天下药浴师门开始迎来血腥之路。另一派……
船医长叹一声,很轻很轻,泡好的热茶升腾起的热气都未被吹倾斜。
他没再说了,但谢挽生听得出来,一声叹息里满是无奈与无法言说的悲凄。
“所以你要走,我为什么要拦你呢?”
她眼底掀起雾气,火光在眼前糊成一片,慢慢也看不清眼前的茶壶了。
两人对坐,沉默不语。
船医开口打破沉重的氛围:
“他们的情况不大相同,治疗辰时的法子不适用于所有人。”
谢挽生摆摆手,打散眼前的雾气,不做隐藏:
“嗯,还需要外敷药的,明日我给柳暗上药,您来看便好。”
船医摇摇手,端起茶饮下开口:
“柳老板患了病症,为了稳定大家的心,同船员说他要事在身需下船几日,除了寅时和你可以去他在的偏僻的那间,其余人是不允许靠近的,生怕引起船员的注意,我也一样。”
谢挽生有些惊讶,捧着杯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又默了会,她取来纸笔,写下不同症状的人应用的量,和不同外敷药的配方。
隶书整洁,规矩端正。
船医珍重地拿起那张浸透纸背的宣纸,郑重道谢,谢挽生轻摇头示意不必。
其实她并不是想要治疗将她好心献技却反被质疑的那帮病患的,她只是在让想要了解更多药浴知识的面前人有所获得。
仅此而已。
两人又聊了片刻,船医起身离开。
天慢慢泛起了鱼肚白,谢挽生也没心思睡觉了,坐在船边听着莺啼流转,手下轻抚过杯沿。
他思虑周全,是个好船主。
待到天明,谢挽生起身,如约前往柳暗的房间。
刚到房门口就听见:
“你再去检查一遍用药。”
寅时一声"是",推开房门出来撞见谢挽生,谢挽生眼底的讥讽还没散去,便撞上寅时已经友好了许多的眼睛,不知是已经擅长伪装了还是其他……
寅时一声"谢姑娘",柳暗克制地咳着,也跟着走了出来。
谢挽生凭着良好修养压下了眼底的情绪,一如昨日地照常吩咐寅时取什么药来。
寅时皱着眉,仿若方才看到的讥讽是幻觉,没多想,他转身离开,谢挽生先一步柳暗进到房里,手脚利索地继续昨日的包药。
柳暗沉默地在背后望着她。
陆宏蒋实跟着船有一段时间了,分的清轻重缓急,他将二人叫走,得知陆宏身患养病,用治疗辰时的法子没有过多成效反而病况加剧,他怀疑当时谢挽生去辰时房间之前,从自己房间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出门,于是质疑所有经过谢挽生手的药材,柳暗和他们说明了自己患病的实情,并吩咐二人不要声张,更不要去烦扰她。
他信任,不代表其他人安心,于是为了安稳二人的心,他也只好让寅时再查一遍,去安抚他们的不安与愤怒。没想到谢挽生今日来的早,撞上了面……
心中没来由生出一丝愧意,他喉头微动。
谢挽生一如昨日碾好了药材倒入盆中,起身准备离开之际,回身望见柳暗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露着清晰的愧疚?
她为他露出这种情绪感到陌生。
柳暗被人望见眼底也不躲藏,但也没想过多解释。
谢挽生也不多言,转身出门。
她一如昨日来到石阶坐下,回想柳暗和寅时说的话,
药材皆是寅时取来,要是出了问题也定不是自己的问题,船上人都是这样吗?
一边享受着药浴带来的缓解,一边诋毁质疑着,不矛盾吗?
算着时间差不多,她起身回房,
转角,面前来了二人,气势汹汹,前面那位见到谢挽生像是见到宿敌,顷刻杀气弥漫,手攥紧了剑柄:
“你个巫医,不仅想害我,还要夺镖头性命,真是该死!”
身后的人上前及时按住他准备出鞘的动作,随时温声开口,但嘴里的话并不悦耳:
“你解释为什么他不见好转,我们便让你走。”
谢挽生仔细望着前面准备拔剑的人。
哦,陆沉,那个小陆,她知道的,他开始便不信她,吩咐用药他总是少几味关键,几次之后,她便无暇顾他了。
这,她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望向他们,手藏在衣兜里抓起一把药粉,刹那,陆沉也拔剑刺了过来。
“当——”
一声闷响,长剑落地,留下人在原地啊啊啊地叫着眼睛刺痛。
谢挽生拍拍手,掸去手上的药粉,继续向前,却被后方的人用刀柄又挡住了去路。
“谢姑娘,为何不解释?”
“解释?解释给你听还是给他听?”
“解释从来不是对着你们这些人说的,相信的人不会质疑,不相信的人说再多都是浪费口舌。”
“解释?你还要吗?我口袋里还有药粉,你的眼睛也想尝尝吗?"
蒋实捏紧剑柄,侧开了身让路。
柳暗刚在房门口站定,便听到那些话,见着陆宏突然挥剑乱刺,开口遏制:
“陆宏,适可而止!”
陆宏果然停下了动作,规矩地行礼:“镖头。”
“蒋实,带着他去找船医取药。”
一声"是",偏僻的角落又恢复平静。
谢挽生平静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从柳暗身侧离开进屋开始调配外敷药。
这时寅时进屋行礼:“所有药材没有问题。”
柳暗颔首,神色平静,像是本就这么认为。
寅时离开,柳暗回身望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我替他们的失礼向你道歉。”
若说昨日他开始对药浴等同于"巫术"开始动摇,那今日就像是寻到证据作证他的动摇是对的,是没有差错的。
“无妨。我已听过见过许多了,这点还不算什么。”谢挽生将外敷药递给他,再没多言。
“辰于,怎么样了?”
"已经快恢复了。"
“那就好。”
“嗯。”
又是无言。
“镖头,明日靠岸岷州城记得带……”
辰时带着兜帽进来,见到谢挽生笑颜问好,止住了原本的话。
柳暗听闻,点头示意明白,转身问过女子:
“要事在身,明日下船,可否方便写下药方,我带下船。”
谢挽生颔首:
“晚些送来给你。”
“不必,我让寅时去取。”
女子离开,柳暗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她看似柔弱,实则身上有一股令人折服的坚韧与气魄,如同雪中傲然挺立的梅枝,哪怕风雪压顶,仍能暗香浮动,让人难以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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