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因看着白色毛巾里鼓动的一团,舌头抵在尖利的毒牙上,闭了闭眼睛,将吹风机放在一边,自己向门外走去。
“砰——”是房门轻碰在门框上的轻响。
宁萻听见关门声,从毛巾缝隙往外看,确认没人之后才探出头。
她耸动黑色鼻子,这屋子里属于那条黑曼巴蛇的气息不重,但盘旋在屋子里,让她身上的毛不自主地立起来。
看到一边的吹风机,宁萻跳下沙发,化作人形,给自己吹头发和身上半干不干的衣服。
这栋大楼的前身是一家酒店,洛达战败,莫桑比亚归属于阿塔尼亚联邦之后,这里就被当做了一处临时营地,部分军官包括医疗通讯部被安置于此。
二楼走廊尽头房间里,大多家具被收置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办公桌椅和仪器,在酒店暖色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半支烟按灭在水杯里,女人透过空气里稀薄的烟雾看了一眼对面皱眉的年轻军官。
“我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你会因为有人怕你而发愁。”女人有点惊诧,打量了青年一眼,像是和自己记忆中的人对比。
安德因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说:“我得到消息,温米尔家,好像要把那个废物送到黑雾来,你说,我该怎么处理呢?”
女人正色起来,“唉,我没说不帮你。”
“要我说,你也看出来了,她怕你,”她嗤笑,“你一开始就做错了。”
“你不是黑曼巴蛇吗,捕猎不会?”女人抓起一只笔在手上转,“被吓过的猎物,精神紧绷,要抓住的是很难的——你要等,要把你的毒牙藏起来,装成木头,草,还是泥巴,随你,反正等到她放松警惕。”
“这是现在最好的策略。”
安德因站在楼顶,还在回想这段话。
“哥。”
这一声呼喊将他的思绪唤回。
一阵夜风吹过楼顶,卷起两个人的衣角。
“你之前,在莫格沙漠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和她有关?”海顿双手撑在栏杆上,偏头看旁边站着的人,打量他的神色。
透过云照下来的月光稀疏,铅灰色青年半边脸在阴影里,光与暗一线分明,恍然与几年前他在地下室里看见的,靠坐在地下室墙边的人的半张脸重合。
6年前,他和安德因出蛇窟不久,回到家族调查得知他们还有堂兄弟这层关系,就要去里尼得斯将军家宅去找他,到了才得知安德因没有回去,好在他们波塞勒家族专于情报信息工作,他花了点力气,终于抢在黑曼巴蛇家族之前知道了他去了莫格沙漠一个部落的地下室。
当他赶过去,部落里几乎已经空了,石头房屋敞开,半边已经埋在黄沙里,风沙呜呜地吹,没有一丝活人气息,走在里面,偶尔能看见一些从沙堆里伸出的骨头白色的,有人的,有动物的。
他去之前做足了准备,带了专用的探测装备,还有十几个人跟着他一起找,他们寻着位置去找,终于在一片黄沙里刨出了一条地道,探测器显示黑曼巴蛇兽人就在下面。
他没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下去了,于是看到对他当时还有很大冲击的一幕。
阴暗的地牢里,腐臭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漫,地上是四散的尸体,快要被风干,不小心踩上去会有枯枝败叶碎裂的声音,不大的地下室,宛如一个屠宰场,铅灰色少年瘫坐在尽头。
蛇可以在严苛环境下休眠,不吃不喝也能撑过相当一段时间,蛇类兽人也有类似的能力,但在人形态下,这半个月已经算是大部分蛇兽人的极限了。
安德因瘫坐在那里,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脸上,也一动不动,像木偶,睁着眼睛,呆滞无神。
他在等待死亡降临。
这是海顿看到那个靠在地上的人的眼睛的第一个念头,他惊了一下,将他扶起来,走出了充满尸体的地下室。
庆幸的是安德因没有变回蛇形,而人形的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不然他绝不可能那么顺利将他带回去,大概率还会被咬上几口,虽然不至于像地下室那么多人兽一样变成尸体,但也要受点罪。
地下室里的那些尸体,是安德因造成的,海顿刚进去就大概猜到了,有的尸体上有枪孔,还有的脖子上有很明显蛇咬的口子,还有安德因身上那些抓痕、刀伤,无一表明了之前在此发生过的恶战。
海顿当时就觉得奇怪,安德因是被里尼得斯家族从莫格接回来的,当时姨母已经去世几年,里尼得斯将军亲自带人处置了一批人,但没想到隔了三年,刚从蛇窟出来,他还会回去,屠了一个部落,还准备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
他也有好奇,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问,关于当年的疑问也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母亲死后,我其实也没想活,是她救了我。”这话说的很轻,几乎是口型,好在绿曼巴蛇兽人听力敏锐,海顿聚精会神听清了这句话。
海顿嗯了一声。
他出生起就没见过那位姨母,只从长辈偶尔的交谈叹息中听见关于她的只言片语,美好,温婉,才华横溢,与他的母亲、她的妹妹在当时并称格林家族璀璨的双子星,可惜在成年之后失踪,从此杳无音讯,再之后,就是他母亲认出安德因是她的姨侄,随之而来的,她的死讯。
提起那位姨母,海顿不由喉头一哽,又问:“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现在看来那只是失踪。”安德因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着楼梯走。
海顿一愣,安德因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安德因的房间不大,是一个标间,很整洁,甚至没什么个人物品和生活痕迹,卫生间里只有简单的一次性洗漱用品。
宁萻草草吹干了头发和身上的衣服,趁着安德因不在,探索着这个房间,倒是没期望从这四楼逃出去,只是希望找一点信息,或许之后用的上。
她首先去翻了单人床边的柜子,不出所料的空无一物,又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上找起来,还是没什么发现。
干净整洁得如同没有人住过一样,如果不是宁萻还能感知到房间里黑曼巴蛇的气息,她真的会以为这是给她准备的新房间。
宁萻扑在沙发上叹气,想来也是,他既然敢把她放在这里,就是知道她不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或是信息,他把东西都放在营地里或者带自己身上了也说不准。
“收拾好了?那就去做检查。”声音冷冽,不急不缓。
黑曼巴蛇兽人的贸然出声给宁萻吓了一跳,也怪这房间里都是黑曼巴蛇的气息,让她感知不到房间主人的到来。
她连忙起身,端端正正站好,“好的。”
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只看见安德因眉头轻皱,还是没说什么。
“跟上。”
才走出去两步,他又止步,宁萻差点撞上去,“这里都是毒蛇,如果你变成猫乱跑,我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这是恐吓吗。
宁萻承认他做到了,她暂时不会逃跑。
宁萻跟着安德因走到了一个房间,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露出里面一些仪器和办公桌,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人。
那人正在看资料,察觉他们来了才抬头。
“给她做全身检查。”
医生挑眉,放下手里的册子,“看来,您暂时还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安德因睨了她一眼出去了,留下宁萻和医生。
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宁萻只能凭她扎在脑后的头发猜她似乎是个女人,通过她身上的气息又判断她也是个蛇族兽人。
想不出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再加上种族带给她的压迫感,宁萻选择安静等对方开口。
“你好,宁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医生弯着眼睛笑起来,显得友善可亲。
宁萻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白天给她做检查的女医生。
“你好。”
“科诺雅,我的名字,”女人下拉口罩,露出脸,“我当时就觉得,我们可能以后还会见面。”
不得不说女人的笑减缓了她的紧张,宁萻笑了一下,“不是要检查吗,开始吧。”
或许是因为科技发展,全身检查的流程并不多而且称得上高效,不过半个小时,宁萻的检查报告就出来了。
宁萻坐在椅子上看墙上的电子时钟,已经是晚上8点,这个房间的门除了一开始那个人离开就没有再打开过。
被带进来的时候她也试图记住路线,可是路太长了,酒店里的走廊几乎都一样,她根本记不住,逃出去是天方夜谭,对她这样的异族,外面的每一个房间都有不可估量的危险,在这样一个“蛇窟”里,她无处可去,无所依靠,唯一熟悉的竟然只有那个将她带进来的,之前被她认定为疯子的人。
就像现在,她只能坐在这里等人来接她。
“你要等安德因中校?先坐一会儿吧。”
是说那个人?
宁萻一回头,就看见科诺雅已经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盒饼干,打开包装推到她面前。
见宁萻坐在那里没动,科诺雅又起身接了两杯水,“你今年多大了?我在莫桑比亚的系统里没有查到你的信息。”
宁萻有一瞬间的慌乱,但自从她被那个人带到这里来之后,她就变得坦然了,多了一点什么都不怕的勇气,虽然不多,但不可忽视,让她面对这样的询问,不至于大惊失色。
她捏着衣服,低头露出一副受伤之态,嗓音颤抖,信口胡诌:“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醒来头就很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检查报告捏在科诺雅手里,一行行黑字记录了宁萻的身体状况。
除了一些饮食不足、舒张压过低等问题外,“头部有部分皮下瘀血”“轻微脑震荡”赫然在列。
科诺雅抬头,眼里有同情,“那你还记得你之前是哪里的人,有亲戚朋友吗?”
“不记得了。”
科诺雅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叹息还是放松,其实就算她还记得她的来历,她大概率也回不去了,且不说被安德因盯上了,她不觉得宁萻能离开,就是阿塔尼亚联邦和洛达联邦还没宣布休战,他们也不能把她送回去。
她安慰宁萻:“没事,我下午就已经把这个情况上报了,你的新户籍应该已经弄好了,明天早上应该就能拿到相应的手环了。”
宁萻点点头,目光下移,看见科诺雅左手袖口露出来的白金色手环。
她之前在书上没看见手环这样的词,但回想起来,出门遇到的人手上确实好像都带有各式各样的手环,她当时还以为是这里时兴的装饰物,原来还与他们的身份信息有关。
宁萻拿起桌上的水抿了一口,看向科诺雅舒展温和的眉眼,经过这近一个小时的接触,她已经放松了不少,“谢谢。”
“不用谢我,你应该谢谢安德因少校,如果按普通流程,你应该要被押走审讯,至少得等半个月才能拿到证件……”
宁萻有点惊讶,那个疯子,居然会帮她解决户籍问题,明明处理掉一个黑户会简单很多,还是说他做了什么手脚,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怕那些麻烦?
“不过你应该知道,现在这里处在阿塔尼亚管理范围之内……”科诺雅或许是顾忌她沦落异族的情绪,没再往下说,但宁萻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说她的身份应该是阿塔尼亚的居民。
她刚来到这里,其实哪里对她来说都一样,没什么归属感,她反倒还要感谢他们帮她脱离了黑户状态。
“那我以后就是阿塔尼亚联邦公民了吗?”宁萻比较关心这个问题,公民意味着权利和义务,受到法律保护,而她明显是黑足猫兽人,虽然莫桑比亚已经由阿塔尼亚接手,但谁也不知道阿塔尼亚会如何处置这里的居民。
“那是当然,”科诺雅知道她担心什么,“莫桑比亚的居民会和阿塔尼亚联邦其他领土的居民一样生活,接受管理,得到联邦庇护。”
这就很奇怪了,宁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冤枉了他,但那天那一个眼神,就让她仓皇奔逃,她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带她回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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