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第一次直面生死,是大好的年华里被一场时震送到这个世界,第二次直面生死,是这个世界供养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活不了了,将她卖给了纪家做丫头,寻一口饭吃,能她可以活下去。
第三次直面生死,是现在。
纪家几十口人,跪在菜市口的档口边上,身上的发黄肮脏的囚服和新痕加旧痕的血污显得尤为刺眼夺目。
可没有人在意。
他们麻木的跪在那里,等待着监斩官那一个“斩”字落下,彻底给他们一个解脱。
菜市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对比台上的麻木,台下活跃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陆续响起。
“纪大人,是个好人啊,我记得早前他来我摊子上买肉,赶巧碰我婆娘要生了,他还帮我叫了稳婆,一直到生下来才走,还留了钱,说给刚出生的孩子祝愿。”
“我也是嘞我也是,之前我儿子陪我去尚书府送菜,看到主人家有个好玩的玩意儿,像马一样,坐上去还会动,很是喜欢,回来哭着闹着自己也要,可你说咱小户人家,哪能跟尚书府比,根本买不起,那逆子就一直闹不停啊,吵得我没法子,都想将他丢了,结果纪大人看到,主动说送我们一个,我以为他开玩笑呢,谁知道几天后,还真让送过来了,那小子现在天天玩,可乐呵了,还说要求大人再做个新的呢,得寸进尺,我都好没意思开口,结果现在……”
女人说着抬袖擦了擦眼泪,哭道:“好人难长命啊!”
“都怪那个什么皇八子,没事过去干甚,自己死便罢,还连累这么多人陪葬,造孽哦!”
“呸呸呸!”人群中有人捂住她的嘴,“这么敢说,不要命了!”
妇人也是一时情绪上头,那可是天潢贵胄,天家的事,岂是她这种小民可以随意议论的,人过后想起后悔,左右四顾,还好没有人听到。
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感到庆幸。
有人听到了。
麦穗混在人群中,灰扑扑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还有破烂不堪,根本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绣鞋叫她很好的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和眼前这一群人融为一体,也听了个真切去。
她知道。
她的主家从夫人到少爷,老爷,都是个很好的人,时下的一切悲剧,源于年前的一场事故。
那是平宁十九年春。
成安帝下令重修明德殿,工程未落地,皇八子朱检死了。
死于殿中,被落下来的一根房梁砸得脑门开花,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就撒手西去。
朱检是宠妃宁妃的儿子。
宁妃是文渊阁大学士裴昭的妹妹,天子少师的女儿,和成安帝有着青梅竹马之情谊,一入宫便是宠妃,恩宠卓然众人,接连生子,可惜运不好,都早夭,只有这皇八子活到了十岁。
二人对于这个幸存下来的孩儿是珍而重之,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十岁,成安帝已俨然将他视为太子储君之选,处处与他最好的。
普通皇子出事,尚且不能逃过刑罚,何况这种宝贝金疙瘩。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成安帝盛怒之下抬抬手,将此次负责明德殿修缮事宜的人,都尽数砍了脑袋,这主要负责人,营缮司郎中纪班,更是被夷了三族。
纪家就这样被灭了门,判了秋后问斩,成今时今日这般模样。
档口所有人都在等着赦令出现,然而那是奇迹,奇迹不会出现。
午时三刻。
日头挂上正中间,最为热烈之时,监斩官丢出那一片“斩”字的敕令牌。
几十个刽子手早就随时准备待命,令落下,刀高举起,只见不过一阵刺眼的光亮闪过,血溅满地。
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如同散落的念珠一般肆意滚落,只听惊喊声万千,冲破耳膜,须臾又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寥寥几个遗憾声,也越发的远,彻底消失不见。
原本热闹的菜市口,忽然只剩下了麦穗一个人。
不对,还有一地的尸体。
她顶着烈阳,一步一步靠近,迈过台阶,走上去,稚嫩的小手慢慢摸过去,将一颗头颅抱在怀里,说不清楚什么样的心理,分明是很难受的,可她的眼泪,却是怎么也掉不下来。
“倒是个漂亮的小丫头片子,可惜啊,太干瘦了些,这也做不了什么活,罢了,你啊,就被瑄儿做个伴读罢。”
纪家老爷是个多好的人,麦穗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可纪家夫人是她真实感受的。
麦穗最为艰难的时候,是夫人花了十两银子,从老爹那里,将她买回了纪家的。
麦老爹是个普通的庄稼户,一辈子就攒下了两亩地,妻子生麦穗难产死的时候,卖了一亩,给她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送走了人,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难养活,经过别人介绍,又娶了第二任,可惜,他大概命里无妻,第二任跟他两年,也死在了地里,他又卖了半亩地,给人办了葬礼。
之后终于歇了心思,就一个人带着麦穗,喝百家水,吃百家饭长大。
长到十岁。
他自己病下了,药抓了一副又一副,不见效,地也卖完了,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带她到街上,卖了她。
纪夫人路过,见两人可怜,买了她。
麦老爹没要钱,就说给孩子一口饭吃就行,可夫人是个善心人,还是坚持给了十两。
老爹拗不过,收了,但是也没花在自己身上,他拿着它,到县上最好的银匠摊子前,给麦穗打了一只足银足两的银镯子,说留给她作嫁妆,不过人没给她,对夫人说:“这孩子从小心思多敏,跟旁的娃娃不一样,我怕她接受不了,劳东家夫人帮我收着,待她长大了,真碰上自己合心合意的人,要成亲了,再给她。”
“你这老汉,倒是真心爱护女儿的。”
她代他收了下来,也一直照他所说的做,直到年初,皇八子的事出,纪家没了活路,夫人才将这银镯子从抄家物中取出,告于她实情。
其实本来她也在抄家之列,是夫人拉着她走到京里的大官面前求情,说她本是孤女,不在纪家三族之列,这才勉强让她脱身。
她让人离开后,再找个好一点的东家,好好过日子,甚至她还为她想好了,叫她去寻陈县令的夫人,二人关系不错,常有往来,当会收留她。
夫人心善,以为人人都同她一样,却忘了世间多利来利往,当初纪老爷在京中得意,自然能处处交好,如今这般,多为殃及自身,避之不及,别说她这府上出去的人罢,就是她自己去,也多无结果。
麦穗去求过人,连面都没见上,就被赶了出来。
纪家人就被暂时关在县府大牢中,她也不曾去看过。
很显然,县令这边已经不可能为纪家做主。
人性如此。
她都懂这个道理,却还是想赌一把,京中贵人多,或有好人相帮也说不准。
于是夫人让她离开,人没有走,跟着他们的囚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京。
京城这条路好长啊,长得好像看不到头。
他们从春花开,走到了槐花落,这才终于到了京城。
可城中贵人多,却也未寻到一个能帮的,她敲破了府衙的门,最终收获的,不是几大板子,便是进了大牢。
再出来收到的就是纪家在东菜市口斩首的消息。
她挤进来,亲眼看着曾经鲜活的夫人和漂亮姨娘人头落了地,变成她怀中这血淋淋没有生气的枯头骨。
唉。
普通人的命,可真不值钱。
她哭过,叹过,最终还是颤巍巍的起身离开。
人去当铺,换了自己身上这身缎面的衣服。
虽然穿旧了,也脏得很,不过料子好,还值点钱,攀扯推拉一番,最终是六两银子拿了下来。
多少有点都是好的。
她无瑕去顾及那么多,与那当铺的掌柜收了钱,去租赁行,花两百钱租了一辆驴板车,重新回到菜市口。
满地的尸体还散在那里,没人管,偶尔有人经过,像刚才围观的人一般,唏嘘过又快步离去。
她租的驴板车不算大,一次能放最多两个人,可她年纪小,身子都没长开,力气更不够,别提还在牢中待了些时日呢,自己也虚得紧,故她也不逞强,一次只搬一个,先夫人,后姨娘,老爷……来来回回三十多次,中间还碰上好心人,帮了她一把,总算将纪家的人,全部敛了尸,搬到了自己借住的破庙。
累惨了,可她知晓自己还不能歇息,古人最为讲究的,便是完整,入土为安,如今的纪家人……
她手中的钱,定然是请不起一个缝尸匠来做这么多事的。
何况她还要留着一些,好探小少爷纪瑄的消息。
麦穗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活儿。
她找了附近的乡户人家,正秋后,地里收成刚过,留下许多稻草。
那稻草是个好东西,烧了可以为来年的地堆肥,收回去可以做床褥子,帮乡户人家挨过寒冷的秋冬,那里边的芯儿,打湿拧紧,能成较为好用的线绳,正好可以用来缝补。
所以这在许多人看来,也是不可多得的资源,并不会轻允,麦穗走了好多户人家,到第二天早上,才勉勉强强有人答应。
人没犹豫,跟着主人家到地里,抱了许多草走,到河边打湿,就拧绳开始做缝补。
她手艺并不好,在现代没碰过针线活,到了这个世界,又早早的没了娘,也没人教,是到了纪家后,夫人和姨娘教她,人方会一点,不过没能做得太好,这东西是个精细活,需要耐心,麦穗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故而三年下来,她的绣工也仅仅只是能看而已,比之于夫人她们,差之甚远。
而且这针也不好用,钝得紧,她需要好半日才能缝上一针。
工作量极大极慢,但还好,这天子脚下,到底是有钱人多一些,没人跟她抢这个漏雨的破庙。
她没日没夜的干了两三日,这才终于全部缝补好,三十六口人,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干完的她累坏了,直接趴在那上边睡着了,又是半日,雨水稀稀拉拉打到她脸上,人这才从迷迷瞪瞪中醒过来。
面对这满地的尸体,隐隐中已经有了尸臭味,她沉思过后,还是选择一把火烧了。
这不符合他们的环境主流,毕竟当下人都讲究一个完整,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可她一个人是无法带他们回临安县入土为安的,也没有地给他们入土为安。
纪家的地,自出事那一刻,就不属于他们了。
烧了尸体,敛了骨,她将那个装着三十六人骨灰的坛子藏在破庙中,再一次进了城。
这里边少了一个人,纪老爷和夫人唯一的独子,纪瑄。
她要找到他!
开新文了开新文了,这本一直很想写,但是由于作者码字太慢,拖到了现在,终于开啦,大概会隔两日更或随榜更入V前,可以收藏一下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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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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