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瑄没有随家人一起被斩首示众。
倒不是天子终于善心大发,赦免了他,给纪家留一个后,而是宁妃说了话。
宁妃说,只一道砍下他们的脑袋,这也太便宜纪家了,不足以泄她丧子之痛,她要纪家也承受如她一般的痛苦,故而纪瑄这个独子,得以保全了一条命,只是作何处罚?
目前还没有定论。
麦穗性子急,纪家被判了满门抄斩后,她顾不得许多,孤注一掷去敲了登闻鼓,只想能赶紧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看是否有转机,未等到纪瑄的宣判结果。
冲动的下场是什么都没有,反而给自己落了一身麻烦,叫事情更加难办,也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
这次麦穗吸取了教训,没有再莽撞的去找贵人,去敲鼓,她花了二钱银子,在天香楼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饮茶。
她穿得破烂,打扮更是不用说,随意用路上捡的木柴做饰样,梳了一个高马尾而已,半点不突出,如若不是干净的脸庞,多数会被人认为是哪来的乞丐,当然,她现在的模样,其实也跟乞丐差不大,只是有个机会进来,能讨一口水喝。
毕竟没有谁跟钱过不去。
蚊子再小,那也是肉。
天香楼算不得城中最大的酒楼,素日里达官显贵,更愿意去临靠着金明池的望仙楼,烟波浩渺,迎风而歌,闲然雅趣,那才合乎他们的身份,这里多是寻常百姓和商户人家谈生意爱来的地方。
一边听着曲儿,一边将生意谈下,也是极大乐事一桩。
由于往来者鱼龙混杂,聊天也是各种荤素不忌,正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
麦穗只叫了一壶茶,又穿得寒碜,并不被重视,被安排到了一楼最角落的位置入座。
午时正是人休息闲散下来之际,酒楼的人尤其多,声音乱糟糟的,台上那咿咿呀呀的戏文都听不清了。
伴随着戏文和乱七八糟的哄闹声。
有人谈起了几日前东菜市口纪家满门的事,为他们唏嘘,说着说着谈到了纪老爷的独子纪瑄。
“要说这宁妃也真够狠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如此羞辱一个儿郎,这男子去了势,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纪家子听说已年过十五,到了娶亲的年纪了,狠啊,真就杀人诛心!”
声调越发的高,麦穗便听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从这些零散高昂的词句中,她依稀拼凑出来了纪瑄的去处。
宁妃要纪家有人活着却断子绝孙,清醒着痛苦,纪瑄这个独子,成为了她手上最好的工具。
他被判了宫刑。
麦穗第一次知道这个刑罚是在史书里,什么赵高,司马迁的,历史长河时间过去,对他们的评价或褒或贬,可唯独这一点,无一不例外都是为其遗憾不平的。
甚至有言论说,或是因如此,赵高才变得性情扭曲云云,他做下的事,也当可理解。
不过这都是千百年后人的评价,是各抒己见,不代表立场。
麦穗真实感受到这个刑罚的残酷,是五岁那一年。
村里有个小子死了。
人比她大几岁,家里有近十口人,他排行四,这个位置不前不后,尴尬得很,纵是男儿郎,也没得到什么太多的关注。
县里有户人家要挑小子入门伺候,一个月有一两银子,不过有个要求,须得是干干净净的。
这个干净,指的便是这根儿。
父母想要那个位置,可找专业的刀手是要花钱的,父亲说:“左右不过手起刀落的事,何必费那个钱。”
于是那素日用来砍柴的刀“哐”一下落到了人身上。
他捂着下半身直在地上打着滚喊疼,不过没人理他,大家都只是说:“忍忍就好了。”
他们给他铺了一层厚厚的草垛子保暖,便又匆匆忙忙下地去了,后来人就没了。
两人哭天抢地的,却道人不孝啊,他们养他这么大,又为人处处打算,可他连报答都没有就走了,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乡里都心疼他们,劝他们节哀顺变,有些跟着同样有这心思的,也歇下去了。
这件事像一阵风一样揭过,村子里也没人再记起他,大家都好像忘了这个人曾经存在过,时日久了,连麦穗也忘了。
她甚至不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没有名字的,大家都叫他树根家的老四,他的一生,就不过寥寥几年,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存在麦穗的记忆里,也只有他从来蔫巴巴,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谁都可以打骂他一下,他不动手,也不还嘴。
哦,所以有时候,他们也叫他哑巴。
纪瑄也会这样吗?
麦穗不由想到。
她已经很久没见纪瑄了,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穿着已经发黄的囚服坐在囚车里,将她叫过去,把自己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你吃吧,多吃些,才长得快。”
“我不吃。”
麦穗抓着那温热的大白馒头,看着他消瘦连囚服都挂不住,本来握笔写字作画,漂亮细白的五指变得灰扑扑的,指节肿大,她怎么擦,怎么洗,也弄不掉,眼泪就抑制不住簌簌往下落,她知道,他是想自己活不久了,多照顾她一些。
毕竟,她是那个还可以继续活着的人。
食物太过珍贵了,要留给走很远的人,才不算浪费。
她说:“我会想法子救你们的纪瑄,你别害怕,京城里有很多的大官,一定可以的!”
那时纪瑄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笑。
当时她不懂,现在想,纪瑄大抵是在笑她天真痴傻。
纪家老爷就在京城,在朝堂中,这些事,越往上边的大官儿,越是清楚,要是真能有办法救,也不至于今日下场。
大家都默认下这一点,一个皇子死了,有人陪葬是对的,是理所应当的事。
……
麦穗细细的听着,想再从中探出来更多有用的消息,可这京中每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纪家的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他们感叹一番,又高谈阔论其它去。
小二正在给隔壁桌添着茶,她也似模似样的将人唤过来,趁着他添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问:“我听方才有人似乎谈纪家的事,还说什么独子如何,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自出生一直在临安长大,村里人自成语言体系,也鲜少有学官话的,到了纪家,也是纪瑄在学堂才学,她跟着听了一些,但说起来还是带着浓重的临安口音。
店小二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年纪小小,穿着破破烂烂的,却是装着一派老成的模样,煞觉可爱,好心提醒她别瞎打听,这事儿大着呢。
麦穗露出带着小虎牙的憨笑,道:“我就问问。”
她天真的说:“那如果判了宫刑怎么办呀,要在哪里动手,会有人照顾他们吗,要是万一弄不好,死了怎么办呢?”
店小二习以为常的说:“嗐,死了那便是命了。”
没有遗憾,大家都见得多了,这皇城底下,哪天没有死过人的,也就像纪家这样的事,闹大了有些动静,大部分都是悄无声息的,连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过后才发现,就道一句命不好,可怜哦,然后又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了。
伤春悲秋,那是富贵人家才能拥有的情绪,像他们这种底层讨生活的,每天只会想着怎么样多挣几分钱,多活过一日……
店小二并不太愿意多提这个,但她一直问,人也透了个风。
这邺朝行净身者有两个渠道,一是东边胡同街尾,有个长着麻子的老汉,人称麻子李,他是这一把一的好手,这普通人家想要将孩子卖进宫做太监,都经过他的手,人在宫里还有认识的贵人。
第二便是这宫里边自己个儿处理,叫净身房,也唤作安乐堂。
犯事受罚的,多在那里行刑,之后由大监过来挑人入六宫。
纪瑄是犯事的,大抵是在宫中施刑。
“这里边啊,门道多着呢,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接触的。”小二说。
“是嘞多着呢。”麦穗笑着应和,又问了一句麻子李的喜好,得了答复,道了一声谢,放下茶水前走出了茶楼,去何记买了两包糖糕,直奔东街胡同。
那地方算不得太远,只是自入秋后,秋雨绵绵,也就施刑那日,是个艳阳天,后边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这会儿好一些,还是稀稀拉拉的下着,路不好走,也冷得紧,她穿着一件旧麻衫,一点也不保暖,风和雨直灌进来,跟刀子似的,叫她不由打寒颤。
她到的时候,麻子李正在抄刀帮人做“手术”,屋里哀嚎连天,跟过年杀猪一样,不过时间不久,一刻钟左右就结束了。
一刻钟,断了一个男人的一生。
麦穗说不上来什么心理,只是望着里屋在发呆,屋檐下的雨打在她脸上,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你也是来切的?”
这沙哑的声调叫她回神,麦穗摇头,“我是来求您帮忙的。”
麻子李没当回事,边走边说:“求我帮忙的人多了,我凭什么帮你。”
麦穗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将自己买的两包糖糕从怀里拿出来,“刚出的,新鲜热乎着呢,您趁热吃。”
麻子李没跟她客气,打开糖纸拿过一个吃了起来。
“有备而来啊,年纪瞧着不大,倒挺聪明的。”
麦穗憨憨的笑。
“行了,说说吧,不过先说明啊,我不保证一定帮啊,就是看在你这两包糖糕的份上,愿意听你说两句而已。”
“您能听我说两句,已经是我的荣幸。”
麦穗奉承间,将自己找他的目的托出,麻子李皱眉:“你找宫中负责净身房的人做甚,怎么着啊,你嫌我手艺不好,要宫里的人办?”
“哪能啊!”麦穗说,“这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您的称号,您就是这京城里最好的刀子匠,只是……”
“唉。”
麦穗眼圈一红,鼻子泛酸,那眼眶里就蓄上了泪。
“我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有个兄长,他出了些事,被抓进去了,据说得咔嚓这一下……您说这……我……”
“犯事啊?”
“不是犯事,就是一个……误会,误会。”
“我就想去看他一眼,也算全了相识一场的情义,您说是不?”
“是个重义的人啊!行吧,谁叫我贪吃呢,吃你两包糖糕,就帮你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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