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宁十九年秋。
雨连续下了有三日,路上都不见干的地儿,连石壁都带着厚重的湿意,不时往外渗着一些水。
很冷。
这种冷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还勉强算好,能捱,但对于身上有伤的人而言,无异于是一种酷刑。
纪瑄倚在安乐堂的石壁上,粗重的脚镣铐将他原本细白的腕骨磨出了一道道血痕,旧的新的,交叠到一起,疼得他不由皱了皱眉,不过强忍着,没喊出声。
“小小年纪,没想到居然这么能忍。”
小太监都不由感慨,“也是倒霉,谁让他没投个好胎,碰上了这事呢,这宫里边谁不知道陛下器重宁妃和皇八子,有传言说,陛下已经悄悄将皇八子作为储君人选,你说这遭他突然死了,怎么可能撞事的会有好下场?”
纪瑄已经在狱牢里待了有近一个月。
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对他用刑,也不问什么,就是纯粹的用刑,可又不叫他死,总吊着一口气。
这两天,对他的惩处终于下来,这才好些,倒是没再受刑了,只是纪瑄伤势过重,净事房的人将他提出来,安排在了旁边的仓房里。
素日这就是用来堆些杂物的,有像此类犯了罪被牵连又遭大刑半死不活的,会暂时放在这里,跟着禁水米几日才动手。
这个时间净身房的人可以自主把握,不过也不能太长,主要这一回,上边重视,一直在盯着呢,需要尽快给个交代。
麦穗跟着一个太监进去,就听到门口两个小太监在窸窸窣窣的讨论着,带她过来的人与他们说了句话,人将目光投到她身上,不过也就一眼,开了门,道:“进去吧,别待太长时间啊。”
“是。”
她道了谢,走进那道门。
屋里一片昏暗潮湿,还泛着些发霉的腐臭味,纪瑄靠在冰冷的石岩上,闭着眼,眉头紧拧着,身下,那灰白裤腿下是泛红的脚腕,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麦穗轻手轻脚走过去,尽量不吵醒他,不过纪瑄睡眠浅,尤其这种地方,更是睡不着,只是闭着眼假寐休养些许罢,细微的动静自然还是入了耳。
他醒了,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环境让他认不太清人,以为是那些小太监,本能的警惕,往后缩了一下。
“别怕,是我。”麦穗开口。
听着是熟悉人的声响,纪瑄心放下来些,可又霎时提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麦穗道:“我去找人探了消息,请那东街胡同口的刀子匠帮了忙,他认识这宫里的人,带我来的。”
“别说这么多了,时间有限。”
麦穗说着从怀里拿东西,“我带了些伤药和吃的。”
她把一包糖糕递给纪瑄,“也不知道你在这吃的怎么样,我在外边吃这何记的糖糕还挺好吃的,就买了也给你尝尝。”
“你快吃,我帮你上药,是这儿吧……”
麦穗扒拉他的脚,在脚腕上摸来摸去,纪瑄不自然的往后躲,她又强制拉了过来,搭在自己腿上,拨开那药盖子,将药粉往他伤处洒。
“会很疼,你忍着些。”
她一边洒一边说:“我本来想多拿些的,可是钱不够,这京城的东西都好贵,随便点都要百钱,一两银,夫人给我做的衣服,只换了六两银子,外边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买这么一瓶,那大夫说对什么伤都有效,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如果不好,你别怪我。”
纪瑄没说话,屋内静下来,只有她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一道暗哑的嗓音响起。
“穗穗,钱留着在你手里吧,不要再乱花了。”
“没乱花,都是需要的。”
纪瑄:“我说的是……”
“好了。”
麦穗将药敷好,低头麻利的又咬开自己衣服一角用做布条,给它包好,问:“还有哪儿吗,我给你一块上药。”
有,只是他没说,不过麦穗还是自己检查了,她粗暴的剥了他的衣服,上边是血肉模糊,纵使这光线很暗,她都看出来了。
麦穗有些鼻子泛酸,不过忍住,她继续给他上药,做完这些,人走到他身边跟着靠在石壁上,岩壁很凉,接触的一瞬冷得她不由哆嗦了下。
纪瑄伸出手,想将她拉过来,靠在自己腿上,这样会好一些,不过到底没这么做,又将手收了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都没说话,屋里静得可怕,这样的安静,使得同一个大院里,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变得更加真切,让人无法逃避。
麦穗不想听,岔开话题,道:“我将夫人老爷他们的尸首给烧了,骨灰就放在城郊五里处的破庙里。”
“嗯。”
纪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说:“辛苦了。”
麦穗没接话,过了会儿,问:“纪瑄,你也会死吗?”
这种刑罚对于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很多君子,都是宁死不屈的。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些不搭前后语的话,“我阿娘走的时候,我很小,感触不深,只是觉得可怜,或她就不应当生我,这样她就不会死了;阿爹走的时候,我大了,可他卖了我,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让我能活下去,可是我还是怪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夫人她们是在我面前掉的脑袋,你知道吗纪瑄,那个刀那么大,那么锋利……大家都没了……”
对她好的所有人都没了。
“你别死好不好,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她回不去家,如果纪瑄也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
低低的啜泣声透过风传入纪瑄的耳朵,他犹豫着,最终还是颤着手过去,将她的脑袋掰过来,靠在自己怀里,“放心吧,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会吗?”麦穗反问。
“会的。”
“那你……真的不会死吗?”
纪瑄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这个沉默像一团黑压压的云,笼罩在他们之间,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管了!”
麦穗将手头上的药往边上一扔,手跨他肩上,借着力翻过身,坐到纪瑄身上去,只是虚跨着,还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处。
“穗穗?”
纪瑄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给吓到,褐色的眸子愕然睁大,“你做什么?”
麦穗很自然的答他:“纪瑄,我长大了。”
她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丢开,特意挺了挺胸脯,露出自己作为女子的象征,人算起来方过十四,年纪小,这段时间又长期的营养跟不上,发育并不算好,不过是小小一团,也就比男子好一点点而已,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癸水了。
这来得正是时候。
“我可以为纪家留一个后。”
一个孩子,可以给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多一个亲人,让她能有个念想,也让他冲淡一些这桩灭门惨案下的悲剧影子。
这样既报答了纪家,纪夫人对她的恩德,也让她可以有一份牵挂,至少没那么孤独。
纪瑄看着她,乌亮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些光好像在一瞬间将这昏暗不堪的屋子都给照亮了,可惜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眼里跳跃的光芒并不是兴奋期待,而是无奈。
他沉着嗓子问她:“穗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麦穗过来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大,不过十九岁,也就刚成年不久,她对于这些的认知并不算真切,只是她想,如果那个人是纪瑄……她或许也能接受。
“你阿娘不是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做你们家的媳妇吗?”
她在纪家日子过得不错。
从夫人到姨娘少爷,乃至丫鬟小厮,都是个顶个的好。
夫人不嫌她出身低微,也不嫌她粗笨,待她宽厚包容。
自己名头上是个丫头,是小少爷的侍读,实际上跟主子也差不多了。
吃的用的,都是极好的。
夫人说,她最是遗憾的,便是没能再生个女儿,如今瞧着她来了,也算圆了她的愿想。
她闲暇之余教她插花,点茶,打络子……做那些贵女才学的东西。
两世都没怎么接触过这些,麦穗学得极其慢,可夫人总是很耐心,从不觉得她愚笨不可教,还会鼓励她,道:“我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都做不得这么好,你方初学,能如此,实在难得可贵。”
姨娘常打趣,说夫人不是在养丫头,是在给自己养儿媳妇。
她倒是不反对这说法,笑笑说:“那得看我们穗穗愿不愿意咯,愿意的话,那是瑄儿的福气,我啊,多一个自小养在膝下的儿妇,知根知底,也是极好的。”
她是接受自己的孩子,娶一个没什么家世的女子的。
“我愿意的,纪瑄。”麦穗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愿意的纪瑄!”
“而且我想,你阿娘知道,她也会为我们高兴的。”
纪瑄摇头,“她不会的。”
他侧过头不看她,只是伸手去捡衣服。
人身上有伤,她又跨在他身上,挟制住了他的行动,每扭动一下,都尤为艰难,可还是坚持,将被丢到干草堆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给她披上。
“这天冷,以后别这样了,会着凉。”
他给人收拾齐整,这才开口,苦涩又无奈的说:“穗穗,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来京前母亲已经将契书给了你,你不再是纪家的丫头了,出去就把在纪家的一切都忘了,好好活着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留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