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躺在唐清歌怀里是这种感觉。
肖想已久,却和想象里差了半分。没有那种心跳错落或是手足无措,而是一种悬而未决的情感尘埃落定,赌赢了的感觉。
宋初蕴胳膊环上她的脖子,抬眼眼正好能瞧见她的下巴,绢画似的嘴巴微微抿着,眉头凸起小丘;冷香将她裹住,头发丝时不时挠一下她的脸,酥酥痒痒的好舒服。
待走到山腰,离山洞已经很远了,唐清歌手酸,便将她放下来,蹲身令她趴在背上。
宋初蕴仍是有些发懵,撑了一会儿便将脑袋轻轻搁在唐清歌肩膀上。忽而瞧见她额前散下来一绺头发,想要帮她别到耳后取,抬了抬胳膊发觉没有力气,顺势垂落到唐清歌胸前,跟着惯性晃了晃。
“困了?”唐清歌问。
“嗯,有点儿。”宋初蕴嗓子轻得近乎呓语,折腾了几天,累得打不起一点儿精神。
“睡吧。”
这两个字给足了宋初蕴安全感。
或许是身上背了太多责任,压得唐清歌勾着背弯着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她永远独行于世,轮回过三次,次次如此。她想保护自己爱的人,兜兜转转,自己却总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遭受痛苦本身,而是独自拥有一段属于两个人的回忆,另一方却浑然不知。
“初蕴,楚芸……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你呢?”唐清歌将嘴唇抿得发白,背后呼吸声慢慢平稳,心跳声也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星子暗自亮在天上,月亮缺了个角,诉说着对夜空的遗憾。她突然想起来,那晚的水月桥上,有个笨蛋曾对着月亮许愿,说让唐清歌再等等她。
笨蛋宁愿相信月圆时许愿多半灵验,为什么不相信将愿望说给唐清歌,唐清歌便会答应呢?
“初蕴,我答应你了。”唐清歌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试过了,下一世,下下一世,我都答应你了。”
山脚下的路平坦许多,意料之中的是,她的马还栓在锁命山那块石碑旁边,平常进山人少,也没有偷马的人。
意料之外的是,石碑后头闻声冲出来两个人,许未晞和陆十三。
许未晞上去便朝她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唐清歌肩膀挨了她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个死丫头跑哪去了!害老娘一顿好找!”
宋初蕴被吵醒,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未晞姐……”
揉眼睛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宋初蕴龇牙咧嘴。
“初蕴!没事儿吧初蕴?”许未晞轻轻撩起宋初蕴额头前的碎发看了眼,又掀开库管袖管看了眼,有些牙软。
紧接着,唐清歌肩膀又挨了她一巴掌:“让你好好照顾我们初蕴,看把小姑娘嚯嚯成什么样子了?小脸儿瘦了一圈不说,浑身的伤哪来的?”
“我……大意了。”唐清歌咬咬牙,抿着嘴不再说话。
许未晞恨她一眼:“先上车。”
马车里暖和许多,陆十三戴着毛毡瓜皮帽坐外头赶车,宋初蕴靠着许未晞又睡着了,唐清歌揉揉酸痛的肩膀,心虚撩起眼皮看一眼许未晞。
“抓走初蕴的,是白泽令的人吧?”许未晞问。
“对。”
“可有瞧见为首的人是谁?”
许未晞虽为白泽令卖命,却不晓得背后主使到底是谁
“没有。”唐清歌摇头:“锁命山不是白泽令的大本营,幌子而已。”
那可麻烦了。许未晞愁得心里发慌,原本就略施粉黛的脸,更是白了三寸:“他们现在有了穷奇令牌,号令一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到时候,整个穷奇令、南景的情报网,乃至整个瑞安,京都……都要……”她想都不敢想,这么一折腾,天下该乱成什么样子。”
“不会。”唐清歌胸有成竹。
“为什么?”
“令牌是假的。”
“假……”宋初蕴睁了睁疲惫的眼睛,嘴唇翕动,脑袋刚要抬起来,被许未晞一把按回去:“睡你的觉。”
“听闻穷奇令牌如遇至纯至善,便会改色,怎么做假?”
唐清歌撩她一眼,复又垂睫把玩起袖管处的毛边:“胡萝卜皮用酒泡过后涂在上头,出门前我用柑橘皮洗了手,浸入水中,字样便会改色。”
大抵真是困的要命,宋初蕴竟迷迷糊糊听见唐清歌在讲她初中时学的化学知识……
“不愧是你。”许未晞将眼神对上唐清歌,点着头夸她。
“而且,我应当已经猜到白泽令主是谁了。”
“是谁!”
“谁啊……”宋初蕴又醒了。
”崔逸。”唐清歌沉着嗓子道:“我们刚开始查库银失窃案,白泽令便有所行动。想来,库银失踪和令主脱不了干系。”
“其次,沈峥、公孙简、赵崇葛三人都已查清,只剩下崔逸嫌疑最大。”
“那崔逸成天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是掐猫逗狗就是逛青楼,看起来也不像啊。”
“假面谁不会戴?”唐清歌揉揉眉心,拎着清淡的嗓子:“扮猪吃老虎。只怕这崔逸,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可陛下有心拉拢崔家,我们怎么查?”宋初蕴的呼吸微不可闻,温温热热打在叶闻溪肩膀,说的话却一语中的。
崔逸虽过分得紧,今儿杀个人,明儿纳个妾,但总归只是小打小闹,没法彻底扳倒他。再者,崔家老爷自先皇时便辅佐钟臻,同陛下感情深厚,而今虽然已经告老辞官,但钟臻看在崔家老爷的面儿上还是有意拉拢。
“倘若……抓到些不得了的错处呢?”唐清歌舔了舔嘴唇,眼皮一撩:“比如,谋逆。”
谋逆……
闻言,许未晞心脏颤了一下。唐清歌有心嫁祸崔逸谋逆,为何不相信她爹唐广也是被诬陷的呢?
回到客栈以后天色已晚。
唐清歌伏案书信一封,命陆十三快马送去京都,烛火一晃,唐清歌抬起眼帘:“有些事,该做个了结了。”
密函送到京都后,沈峥被革职查办;钟臻派人停了长春楼生意,姑娘小生们各自放了,老鸨下狱审问。至于黄世荣的人皮生意和假身份,钟臻下令回收乐君山上那座宅子,凡涉事运输人口和海关搜查的,一律革职,该流放流放,该收押收押。
但赵崇葛和崔逸的事,唐清歌暂且瞒下来了。一是还未查清赵崇葛和当年那封密函的关系,二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来状告崔逸。
自锁命山回来,宋初蕴一连病了好几天。
眼角的伤口结了痂,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许未晞成天拿芦荟捣成的汁水,敷在宋初蕴的伤口上,好在没留疤。
可她脚腕和身上的大小伤痕一直不见好,反复化脓发炎,高烧不退。
陆十三着急忙慌去寻郎中,只说没什么大碍,让宋初蕴不要太过沉郁就好。
许未晞撩了唐清歌一眼,暗自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宋初蕴病了,白天总也打不起精神。喝上两口唐清歌给煮的白粥便上楼睡下,陆十三提回来的烧鸡和桂花糕,看都不看一眼。
大抵是病得糊涂,这几天总会梦到小时候的唐清歌,和她坐在宫墙下头唱儿歌:“海棠高高门前挂,溪水潺潺过谁家。小儿门前采花去,抛得门前水上花。”唐清歌笑得开心,她也高兴。除过在梦里,她从没见过唐清歌那样无忧无虑。
待到睡足了,梦醒了,已经入夜。宋初蕴揉揉一团乱的脑袋,睁眼却瞧见守在床边的唐清歌,手腕撑着脑袋一摇一晃,眼皮子底下乌青,和梦里那个笑成花儿的姑娘判若两人。
烛火一跳,唐清歌眨了眨酸涩的眼:“初蕴醒了?”
“姐姐。”
宋初蕴枕在被子里看唐清歌,方才还支着脑袋睡得香甜,现在正满屋子给她找水喝。
“渴了吧?喝点水。”
唐清歌扶她坐起来,宋初蕴两手扶着水杯,小鹿眼一眨一眨,烛火映照下灵动漂亮。又因为发着烧,水润润的。
小鹿眼的瞳仁十分清晰,正正好将唐清歌框住,不多不少框下她一人,也只能框得下她一人。她似乎清减不少,头发也乱乱的,随意飘在额前不管,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唐大人了。
“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唐清歌接过杯盏放一边,将宋初蕴双手捧起来放在掌心捏了捏。
“不用了。”宋初蕴适时地抽出来,转而拢了一下被子:“我想一个人睡会儿。”
她心结未解,像是陷入什么怪圈一样,成天浑浑噩噩,也不大理唐清歌。
唐清歌双手落了空,心里也好似被抽去一大块,低头咬了咬嘴唇,手指在被子上画了个圈。
“那我给你念书听?”
唐清歌起身走到桌案边,随便抽出个看了一半的书卷便要展开,却瞧见宋初蕴安静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多谢,不用。”
又落了空。
唐清歌自知没趣,心脏被掐得酸涩。她拥有三世记忆,不晓得生命的归途在哪,三辈子爱恨情仇却没教会她怎么将养一只病了的猫。
她为信仰活过,为国家活过,却未曾为一人活过。倘若一地鸡毛的生活里添了只猫,又该怎么过日子呢?
她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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