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未晞起个大早,学着唐清歌的样子泡一杯茶,站在晨光里小口抿。自时栖走后,她便没怎么睡过懒觉了。
“未晞姐。”厢房门被敲响,接着是宋初蕴娇软虚弱的声音。
许未晞放下茶盏,小跑两步去开门:“初蕴来了。”
“好点儿没?”
看上去是没怎么好。小姑娘本就瘦小,这一病更是清减不少,锁骨深深凹进去,怯生生抱起来的胳膊细长,看得人直心疼。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
许未晞本就心疼小姑娘喜欢上唐清歌那个没良心的,这下更是抓心肝得怜爱她。
“怎么了?这么一大早来找我,有事儿啊?”许未晞倒了杯温水,没有搁茶叶,递给宋初蕴。
“嗯。”宋初蕴挨着许未晞坐在床沿,两手捧着水杯放在膝盖上:“有心事,不知道该告诉谁。思来想去,只能找未晞姐了。”
原是诉衷肠来的。
许未晞早就觉着,自打从锁命山回来,这初蕴就好像变了个人,也不怎么爱吃东西,也不怎么黏着唐清歌,反而要唐清歌日日敲门去找她,实在奇怪。
“说罢,受什么情伤了?”
宋初蕴正要启唇,听到“情伤”两个字突然羞了一下,顿一顿才开口:“你那天和我说,喜欢唐清歌很奢侈,要赌上身家性命。
“嗯。”
“其实,被关在锁命山的时候,我有七成把握她会来救我的,就是不知道这七成把握里,爱我占几成。”宋初蕴说着,睫毛便垂了下去,脸上挂这些委屈。
“后来呢?”许未晞问,嗓音柔了柔。
“后来,听说她来接我,而且把穷奇令牌也带来了,我好高兴。我猜,七成里头,定有四成是因为爱我。但是……”宋初蕴委屈地想哭:“但是那天,她说,令牌是假的……”
宋初蕴忍了忍难过:“我知道家国大义,知道穷奇令的重要,也知道唐清歌不止是唐清歌,更是这南景的唐大人。穷奇令牌号令一方,如果交给他们,天下就会大乱。但她又不得不救我,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责任。如果换成别人,她也会救,对不对?”
宋初蕴说着,声音越来越抖,许未晞听得心疼。她知道小丫头心里其实敏感极了,嘴上说不在乎,偏偏总往心里去;当时豪言壮语说自己不怕爱上唐清歌,也不怕赌上一把,其实心里怕极了。只不过悄悄儿揣着,从不让旁人知道。
她在意的不是令牌真假,而是如果换作别人,唐清歌会不会也是一样?她在乎的是,自己在唐清歌心里,与别人相比,如何?
若是换作旁人来想这件事,比如许未晞自己,可能只会乐颠颠爱个死去活来,还会回头夸唐清歌用了个好伎俩。
可她是宋初蕴,偏偏她是宋初蕴,锯嘴葫芦似的闷声不吭,心里其实早就暗戳戳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唐清歌这道谜题,许未晞也不会解。唇线微微动了动,还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安慰她。
正巧,适时响起一阵儿敲门声:“未晞,起了吗?”
是唐清歌。
宋初蕴心里一沉,指头在杯盏上暗自划了一下。
许未晞闻言去开门:“怎么了?”
“我……”唐清歌嘴唇翕动,视线往里一探,看到宋初蕴也在,安静坐在床边低头不语,单薄地像一片树叶,略带金黄的头发垂在肩膀,发丝上写满委屈。
“初蕴也在啊。”
不是问句,尾音没有高高扬起,好似一个自言自语的回答,问题得到证实的回答。
“没什么,十三做好饭了,收拾收拾下来吃吧。”
语毕,唐清歌转身离开。
宋初蕴在许未晞和门框的夹缝里看着唐清歌离开,像一阵风,光顾一阵又悄悄离开,不着痕迹。
两个人里一个人这样就罢了,偏偏唐清歌比宋初蕴还要迟钝些。好似用心酿了一壶酒,久久地埋在树底下,待旁人花上许多心思剖出来,倒进酒杯,方能闻见些许香味。
“吃饭去罢。”
许未晞带着宋初蕴下楼,对上灶房里忙活的陆十三,环视一圈,道:“饭呢?”
“饭?”陆十三纳闷:“天才亮起来没一会儿,饿了?”
……
许未晞抿抿嘴巴,仰头看一眼唐清歌紧闭的大门,气笑。
视线转而收回到陆十三身上:“唐清歌饿了,叫你快点做。”
“好嘞好嘞好嘞!”陆十三得令,手里扇炭火的扇子摇的更起劲了:“大人别急,我这就做。”
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许未晞心里发笑。她闷得像一坛子酒没错,但入口以后,味道悠长醇香,久久不散。
或许,宋初蕴赌对了?
在楚州客栈逗留几日,几人便出发去找赵崇葛了。畅春楼事发,虽然最后没有闹到钟臻那,但赵崇葛还是有所防备,一大早便等在门口迎接众人。
唐清歌才从马车上下来,赵崇葛便亲切地迎上去:“唐大人,久仰大名啊!”
唐清歌实在讨厌和别人说多余的客气话,便欠身令他带路,进屋细细说。
“哎呦,大人。”各自给上了茶,赵崇葛欠身来到唐清歌桌旁:“畅春楼那档子糊涂事不都查清了嘛!内人受蛊虫所害,非得要心上人的心头血才能解。这才……”
唐清歌将杯盏暗自一磕,响声吓得赵崇葛抽了一下肩膀。
“如此便有理由害人性命?”嗓子云淡风轻却最是可怕,比冬月里的阴风还冷。
“不敢不敢,”赵崇葛连忙跪到地上:“亏得大人心善没有向陛下揭发,不然小人早就性命不保。”
一旁的许未晞看不下去了,在心里悄悄啐了一口,说道:“今儿我们来不为畅春楼的事。”
“那是,库银?”赵崇葛又调了个方向,转身对许未晞跪着:“我家世代行商,祖上积蓄尚充裕,况且没有谋个高官厚禄的念头,库银,和小人没关系啊。”
“这个我核查过了,同你确实无关。”
听罢唐清歌的话,赵崇葛暗暗放了一层戒备。
“这种纸,你用过没有?”唐清歌将当年状告晁忠的密函递给他:“这纸金贵,用得起的,不是高官,便是商人无疑。”
赵崇葛接过,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摇头道:“我府里通常用玉板宣,这种是洛阳生宣,没用过。”
“真的?”唐清歌居高临下看他,手指在杯沿上绕了一圈。
“千真万确啊大人!”赵崇葛又虚张声势地磕了个头:“我瞧着,这是当年状告令尊的状纸,如此重要之事,哪敢欺瞒半分?”
唐清歌视线自上而下扫郭,起身拿走赵崇葛捧着的状纸:“没事了,叨扰了。”
几人作势正要离开,赵崇葛却卖起了乖:“马上传饭了,大人们要不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不了。”许未晞白他一眼。
“吃你的饭吧。”宋初蕴也学着翻他一眼,自顾自跟着唐清歌走。
离开赵府,许未晞不解:“你相信赵崇葛说的?”
“不信。”唐清歌斩钉截铁:“他方才眼神不安,定然有所欺瞒。”
“那怎么办?”
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唐清歌对陆十三说:“再给陛下书信一封,就说让赵崇葛去刑场观斩。死到临头,定然会吐些真言。”
“牛。”陆十三又夸了一下他们家唐大人。
赵崇葛对自己被下狱这件事很莫名其妙,本以为在唐清歌手底下侥幸逃过一劫,可见,天底下没有白送的午饭。
被捕前,他命人带了封手书给崔逸:楚州刑场,速救。
行刑那天,赵崇葛身穿囚衣,衣裳裂口处渗着殷红,远远儿跪在刑场边,揣着不安等崔逸来救下他。
直到轮到他行刑,崔逸也没来。
心理防线一寸一寸被击垮,闸刀被高高吊起,脑袋悬到生死线上那一刻,他还心存侥幸。
监斩官没有急着行刑,而是手握朱笔走下来,走到赵崇葛身前,幽幽道:“现在你有一柱香时间。唐大人说了,闸刀掉下来之前,你尚有活命的余地。代价是,重新考虑唐大人问你的问题,还有,崔逸不会来救你,不要心存侥幸。”
说罢,监斩官扭头坐回桌案,冷冷等着香火燃烬。
刚才那套话术,是唐清歌交代的。刑场不远处的阁楼,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来几人的对话。
陆十三:“大人,您说他会说吗?”
几人目光聚焦在唐清歌脸上,面具似的脸松动一下:“且看罢。”
“考虑好了吗?赵大人。”监斩官铿锵的声音乍破刑场,几只乌鸦随着噗愣了一下翅膀。
赵崇葛不为所动。
同刽子手对了个眼神,一柱香便燃烬了。
手起刀落,闸刀的绳子被放松,刀尖劈开一阵风,刽子手留了余地,在赵崇葛一声“我招”的尖叫中,正正好悬在他脖子上方一寸处:“别杀我,我知道崔逸许多事,当年的郭旭就是我杀的!是崔逸指使我的!”
那扇窗子背后,唐清歌勾着嘴角不咸不淡笑了一下,声音像阵风一样轻轻飘:“走罢,去听听刀下鬼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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