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柳情之所以对这首诗这么熟，除了得益于九年义务教育，更因为她母亲宋挽云女士的谆谆教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小孩背的第一首诗不是《咏鹅》，就是《静夜思》，可宋女士偏偏让她背《望庐山瀑布》。

于是，宋女士送她去上幼儿园的路上，连续好多天背的都是《望庐山瀑布》。

一节课下来，师生尽欢。

在孩子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中，她走出教室，转到旁边教室门口。

赵柳情本来还担心这个班比她先上课，自然也会比她先下课。

没想到，这个班里老师和孩子们一上起音乐课来，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激情满满。

下课铃什么的，完全不起作用。

赵柳情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上课，就坐在教室旁的台阶上。

几个月前，她和相恋四年的男朋友分手了。

她提的。

没有什么小三狗血剧情，只是可能这段恋情的命数到了。

明明相对无言，却总要绞尽脑汁扯一个话头。

对方也费尽心思地回应着，尽量不让场面尴尬下来。

很痛苦。

他们从大二开始在一起，吵也吵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想过分手。

太多关于未来的设想中，都有彼此。

但也只能如此了。

赵柳情拔了根膝盖旁在微风中摇摆的小草。

小草绿油油的。

抬头就是广阔天空，脚下就是厚实的土地。

赵柳情觉得这是自己最近呼吸最畅快的一天。

但畅快归畅快，此刻她好想打开手机，看一看今天又有什么娱乐新闻。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瘦瘦的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身穿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手中还拿着一只笛子，背部微微佝偻，正对上赵柳情探寻的目光。

赵柳情闻声转头，脱口而出：“秦校长是吧？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赵柳情刚刚已经问过孩子们了，这所学校除了她之外，只有秦校长一个老师。

对面的男人微微一愣，点点头，眼中浮起一层骑奇异的笑意，与他的长相十分不相配。

“赵老师，咱去办公室说。”他回道。

他们身后，已经聚集起一些音乐课刚刚下课的同学。

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却是有些不好。

赵柳情听话地跟着秦正朝办公室走去。

“跟您说一声，我要走了……”

赵柳情不打算浪费时间，前后脚刚踏进办公室就再次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

宋天正在洗手，闻言动作一顿，才拿起毛巾擦了擦手。

他又转到办公室一角，拿起暖瓶，倒了杯水。

“先喝口水。”

宋天把印着红色标语的搪瓷杯子推到她面前：“杯子是我刚洗过的，不脏。”

“我不渴……”赵柳情放低声音。

她向来吃硬怕软。

别人如果对她不客气，她就会更硬气地还回去。

但别人对她一好，她就恨不得答应别人所有的请求了。

毫无原则立场可言。

“清醒点啊赵柳情，这里可是深山老林！”她拍拍自己两颊。

一抬头，看到宋天正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

赵柳情极不自然地拢了拢刘海，祈祷宋天没有听到她的话。

“赵老师，我还有课，你再想想，如果确定了想走，再跟我说。”

宋天依旧是平淡哑哑的调子，但怎么听他语气中都有一分笃定。

赵柳情想自己总不能拦着人家上课，只能先目送他离开。

她很清楚，不用再想什么，她肯定是要走的。

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才来到这个地方。

但她很清楚，她不想呆在这样一个贫困落后的地区。

激情洋溢地讲了一节课，此刻她才觉得有些累了。

赵柳情看了眼面前的搪瓷杯子，犹豫了一下，端起来喝了口水，趴在土黄色的办公桌上。

*

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赵柳情打了个激灵，害怕宋校长已经下班了，急忙直起身来。

不料，却从床上重重摔了下去。

床头上的台灯，也连带着被扯下去，砸在赵柳情头上。

赵柳情疼得呲牙咧嘴，惯性地按了台灯开关。

暖黄色的光芒瞬间笼罩全屋。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没有姜丽丽，没有土黄色的办公桌，也没有白衬衣的宋校长。

“原来是做梦啊……”赵柳情如释重负。

闹铃在下一秒响起，她抬手按了，循规蹈矩地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赵柳情是一名童书编辑。

早晨九点，她踩点到公司打卡，接着就是审核校对一篇篇稿子。

临近中午，她抽空点了外卖，下午接着工作，最后打卡下班。

好像每天都是这样的，没有特别的开心，也没有特别的难过。

夏天悄无声息地到来，天黑得越来越晚。

躁动的海边城市，沿路都是热热闹闹的大排档。

一罐罐啤酒在空中碰杯，酒水微微溅出，消散在空气中。

耳边是一些小店铺的叫卖声，老板用大喇叭录好，放在门口循环播放。

“全场两元，拿啥都两元。两元，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赵柳情一歪头，刚好看到两元店门口的货架上，摆了几排雪白色的搪瓷杯子。

杯面上印着红色标语或者革命先烈头像。

忽然，脑中闪过昨晚的梦——

宋校长推到她面前的搪瓷杯子上面，写着“吃水不忘挖井人。”

下一秒，赵柳情朝两元店走过去。

店门口的胖老板一手摇着蒲扇，一边招呼着她：“姑娘需要点什么？”

“这个，有写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吗？”她指着眼前一排搪瓷缸子问。

“有！”老板回答得很干脆，稍微翻找了一下，就拿出一个递给她，“是不是这个？”

赵柳情点点头，拿起手机付了钱，又跟老板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或许是昨天梦里的一些场景让她想到了宋挽云女士，又或者是这个颇有年代感的搪瓷缸子触动了她的心弦，她忽然想回去看看了。

准确地说，是回老家崇阳。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和男朋友苏浩一起留在在南川工作，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宋挽云隔两天会给她来一个电话，问问她的情况。

赵柳情查了车票，刚好两个小时后有一列开往重阳的高铁。

她当机立断，直接打车去了车站。

为了不让自己的出现太过突兀，她提前给宋女士打了电话。

“妈。”

“嗯，怎么了？”

“我分手了。”

一句话说完，赵柳情长舒一口气。

她本以为，她没办法和妈妈分享这么亲密的事。

原来不是的。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接着，赵柳情听到一声轻呵。

“恭喜你啊，赵小姐，重新恢复单身。”

再次站在崇阳的土地上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

等她打车到家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她没有提前跟宋挽云说自己要回去，宋挽云自然不知道。

赵柳情蹑手蹑脚地拿钥匙打开房门，踮着步子进去。

月华如水，温柔地倾泻在客厅茶几的玻璃上。

赵柳情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一方面感慨自己怎么忽然就出现在家里了，一方面又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月光很亮，她不用开灯也能看清客厅里熟悉的摆设。

正当她思考着找个什么理由解释自己忽然的出现时，茶几上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本相册，不算太厚，正摊开在桌面上。

赵柳情好奇地拿起相册，点亮手机的手电筒，极有兴致地翻起来。

忽然，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个短头发的小女孩，脸上有两坨可爱的高原红，站在长满铁锈的黑色大铁门前面。

铁门旁边，是一块灰扑扑的木牌，上面写着：青阳小学。

照片中的女孩，和梦中的姜丽丽重合。

赵柳情身子像触电一般，腾地站起来。

她终于知道梦里自己见到姜丽丽时的那份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姜丽丽的轮廓和自己的妈妈很像。

她可以确定，她从没有见过这张照片，脑子里也从没有任何关于青阳小学的记忆。

那为什么，她昨晚的梦，准确无误地和眼前这张照片交叠。

因为她动作太大，沙发上放着的她的包包被碰到地上。

搪瓷杯顺着包口滚了出来，轱辘辘向前，停在落地窗的墙角。

赵柳情怕声音太大，打扰了宋挽云女士睡觉，急忙去捡。

白色的搪瓷缸反射着莹白的月光，背面上几个漆红的大字更加清晰：吃水不忘挖井人。

她家住的还是老式小区，楼层不高。

窗外，梧桐树墨黑的影子在风中摇摇晃晃。

赵柳情触碰杯子把手的一刻，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鬼使神差的，她拿起杯子，朝客厅沙发对面的饮水机走过去。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水面晃晃荡荡，被月光映出几条银线。银线交织中，有自己脸的倒影。

下一秒，她将杯子送到嘴边，把水喝了下去。

*

耳边响起悉悉簌簌的脚步声。

姜丽丽食指放在嘴边，朝其他几位同学做了个“嘘”的动作：“赵老师睡着了，我们去外面等。”

赵柳情强忍着睡意，让自己睁开眼。

天光大明。

她一抬头，看到的就是秦、宋校长带着眼镜的消瘦的脸。

赵柳情重重锤了自己一拳：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她盯着宋天问。

宋天似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吃惊，淡定地说道：“青阳小学啊，湖西省垒封县赤南乡青阳村青阳小学。”

赵柳情五官拧在一起。

宋天给她的杯子里又添了些水，推到她面前。

“姜丽丽呢？”赵柳情问他。

“三年级的姜丽丽？”宋天反问。

“对，之前来叫我上课的姜丽丽。”

宋天不答，朝门口望了望。

赵柳情见状，立刻直奔刚才上课的教室而去。

只不过，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

孩子走之前，都把自己的凳子整整齐齐地倒放在课桌上。

“学生们呢？”

赵柳情着急地问身后刚刚跟过来的宋天。

“放学了，都回家了。这的孩子们都住得远，放学晚了我不放心。姜丽丽他们几个同学很喜欢你，担心你走，本要等着你醒了求你不走后再离开，也被我劝着先回家了。赵老师，你看，你……”

秦正犹豫着，还是没有说出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可以要求自己扎根在这里，给孩子们一个稍显明快的未来，却不能强迫别人。

秦正絮絮叨叨的话，赵柳情完全没听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时空。

可如果青阳小学或者姜丽丽和她家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那她这次穿越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她要找到这份意义。

“我不走了。”赵柳情接过秦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