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救他

门再次被推开,李珩把自己的整个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躲在缸后,两手攀附在石缸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男人下了台阶,李珩瞥见那男人的侧脸,再三确认,手指下意识的不断按压石缸。

他识记面相的能力一向很强,那人就是杜芝兰口中的“张大哥”——杜肆和的朋友。

张大哥的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大红袍,背面偏侧腰的部分,被风吹得鼓鼓的袍上画着一只诡异的,长着三只长脚的,盘旋成一圈的墨蛇,红袍往上是一个连体大红兜帽,兜帽盖着女人的整个头部,女人驼着背,垂着头,脸上还戴了一个黑色的面具,把整张脸都挡的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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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嘞,你这张脸是怎么搞的?你这是两脚朝天,一头载进泥坑里了么?”

李大宝瞅着他的脸,捧腹大笑。

“洗一洗。”李潇从缸里舀了一瓢水。

李珩将两手并拢,李潇慢慢地将水倒在他的手上,李珩就着水往脸上抹,洗了几来回,把脸上的污泥洗了干净。

李潇才问:“出了什么事了么?”

李珩瞟了一眼李大宝,说:“摔了一跤。”

李潇只看了一眼李珩裸露在外的皮肤,确保没有擦伤的痕迹,就没在过问。

“俺的珩啊,你知道么,你之前飞毛腿似的一溜烟就跑走了,俺的贞洁差点不保。”

李大宝护着自己身下罩着的袍衫,眨眼说。

李珩满脸疑窦的看他:“嗯?”

李潇捂住了脸,叹了口气。

李大宝像是个被欺负的良家少女似的看着李潇,“唔,还不是潇公子,直接推开了门。”

李潇黑着脸说:“你没什么好看的。”

李大宝靠近了李珩,站在李珩身后:“啧啧啧,负心汉。”

李潇:......

“话说,你们猜我刚刚看到了什么?”李大宝神秘兮兮地说。

“巫婆啊!”

“大红袍,黑面具,还有袍上的标志性墨蛇......”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姥姥之前也干过这一行,家里还保留着她的衣服呢,嘿嘿。”

-

三个大石缸都装得满满的,寺庙从头到尾也被学子们扫了一遍,供台,香炉被擦得一层不染,空气里萦绕着檀香的气息,还有寺庙内竹子的清香。

一个蒙班的小孩子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却又有几分孩童的笨拙,他认真地闭上眼,把头垂得极低,在地上嗑了三个响头。

夫子在一旁候着,听着他以头抢地的咚咚声,无奈地笑了笑,问:“怎么磕头?”

小孩的头磕得红红的,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稚声稚气地对夫子说:“之前姐姐嫁到外面去,娘也这样给祖宗磕头,娘说这样有诚意,可以保姐姐幸福平安。”

夫子看着小孩,眼里满是柔情。

小孩笑着说:“夫子,既然这里可以祈福,那我可以许个愿望吗?”孩子说得声音小,他吐字不清,尽力慢慢地一字一字的说,以求自己能把话说清楚。

夫子愣了愣。

“许吧。”他说。

小孩坚定地看着供台上的模糊了面相的简陋佛像,闭上了眼睛,后背挺得笔直,他慢慢说:“小佛像,我希望你不再孤单,会有很多人来陪着你玩。”

小孩睁开了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佛像,然后他笑了笑,小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夫子问他:“这就是你的愿望。”

小孩点了点头,牵着夫子的手跨了门槛出去,孩子仰着头对夫子说:“它孤单了很多年了,我不喜欢孤单,我想它也不会喜欢,对吗,夫子?”

“你说得对。”夫子捏紧了孩子的手,他看着孩子磕出红印子的头,问:“还疼么?”

小孩下意思地遮住自己的脑袋 ,红着脸说:“不疼,谢谢夫子关心。”

李珩是来找人的,已经到了离开的时间,其他学子都在集合了,唯有夫子和蒙班的一个孩子不在。他靠在屋外的一根红柱上,听完小孩许的愿。

夫子叫李珩把小孩带去集合,他还要在这儿待会儿。

李珩领命。

小孩认识李珩,因为夫子有时会让李珩来给蒙班的孩子上课,教他们《千字文》《百家姓》《说文解字》......小孩觉得这个小哥哥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教书也厉害。

“哥哥,你一定是神仙吧?”

李珩笑了,声音温柔得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从没见过像哥哥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人。”

李珩又笑了。

小孩忽的有些紧张,他说:“哥哥,你觉得我的愿望能实现吗?”

小孩不知道李珩有没有听到他的愿望,他只是天真地以为李珩是神仙下凡,既然是神仙,一定能实现他的愿望吧。

李珩对上小孩纯粹的眼睛,“......会的。”

-

三月二十一。

小池清清杨柳绿,春雨绵绵杂草生。

这天,是她的祭日。

杜芝兰一身黑衣,挺立如松,站在斜斜细雨中,他的身边是同样一身黑的杜华生,还有难得把自己收拾得像人样的杜傅羽。

前面是一个堆得高高的坟墓,土堆上生着杂草,土堆后是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杨柔。

杜芝兰要去除草,杜傅羽扯住他的手,拦住了他,他的嗓音低得可怕 :“别动。”

杜傅羽一个人站在土堆前,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杂草从土堆里拔出来,他左手按着土堆,右手拔草,神情无比专注。

只在这时,他的视野里掠过一个红色的身影。

那人戴着黑色面具,朝他这边抛来一眼,随后很快地跑了。杜傅羽只看到袍上那条墨色的三脚蛇像是张牙舞爪地要把他吞了。

“你去哪儿?”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朝那个身影追去了,杜傅羽留下一句话,“你管得着吗?”

女人跑了一段距离后,到了一块多树的地段,就停下了,她背靠着树,垂手贴着腰身,自然地放下,随后她往后看了看,像是在等杜傅羽追上来。

杜傅羽警惕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女人沉默不说话。

杜傅羽皱眉:“莫非你想到法子了......我看那老爷子身体比猪还壮,哪有一点中毒的样子,就今天他还能来我娘的墓地,他怎么不死在炕上,别来这脏我的眼。”

他越想越气,一拳砸在树上。

杜傅羽双眼通红,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发疯似的逼近女人,一手扼住女人的喉咙:“说!你是不是骗了我!那药究竟有没有用!你要是骗我,我就立马杀了你。”

他手腕使力,狠狠地掐住女人的细弱的脖子,只要他想,他能轻易地把女人的脖子掐断。女人被他掐的浑身发颤,脸部充血,却没有喊出声。她将右手上的揉成一团的纸张递给男人,手心上冒着冷汗。

杜傅羽清醒过来,一把夺了过去,“这是什么?”

“......自己.....看”女人终于出声了,嗓音沙哑得可怕。

听到这声,杜傅羽瞪了一眼女人,随后他歪嘴笑:“你最好给我安分,不然别说你的嗓子......”

女人面具下的脸冷笑:“不看么?”

杜傅羽狐疑地打开,随后整个人跟见了鬼似的往后一跳,烫手的纸张被扔在地上。

上面的一处地方......赫然是杜肆和的名字。

这便是杜傅羽心心念念的遗嘱,只是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磨坊的继承权属于......杜肆和。

属于杜华生的字迹,还有纸上朱色的按押。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能给他呢?那是我的,是我的,从小到大,都该是我的!”

杜傅羽死死地瞪着女人,“说!你究竟是谁!我要杀了你!”

杜傅羽朝女人扑去,女人往前跑,她冷笑着说:“我是谁又什么关系呢?你还不知错么?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你处心积虑所做的一切坏事,你亲自把爱你的人从身边推开,现在好了,你孤身一人了,你满意了吗!”

“不!我不在意,我只要我娘!我娘她是爱我的,她会永远爱我!”

女人取下面罩,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带着熊熊的愤怒。

女人不再跑,直接走上前去,一巴掌扇在杜傅羽的脸上。

啪的很重的一声!

杜傅羽跌倒在地。

女人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你别叫他娘!你这样只会让他觉得恶心,你摸摸你的良心,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还记得你娘叫什么么?”

“杨柔——”女人的声音放的很缓,像是惋惜,她的眼眶胀得通红。

“连名字都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她真实的样子该有多温柔,这么温柔的女人要是知道自己肚子里生出了这么个混账畜生,该有多绝望!该有多后悔把孽障生下来!”

“你个贱人胡说什么!她不会的,她不会的!”杜傅羽抓起地上的石头,“我要你死!”

还未飞出的石头重重地砸到地上,李珩一记飞踹,踢在杜傅羽的手臂上。

杜傅羽抱着自己的手臂疼的打滚,嘴里依旧念叨着:“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傅羽啊.....别执迷不悟了......”

“你我都是罪人啊 ......这些年来,我们犯下的罪过,阿柔她......都看在眼里。”

“我们都对不起......肆和。”

杜华生红了眼圈,衰老的皮肤松松垮垮的贴在脸部。

杜傅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尝到一滴泪。

咸的,好咸。

......

“呀,我的小羽宝贝 ,怎么哭鼻子了啊。”

杨柔揉了揉小羽哭的泪花花的脸蛋,慢声慢语地笑着说:“嘘嘘,丢不丢人哪,多大的人呐?”

小羽抽了抽鼻子,鼻涕一把粘在鼻孔上,快要流进嘴里,小羽仰着头,不想让鼻涕流下来。杨柔拿着干净的手帕,往他鼻子上一抹,鼻涕就被擦掉了,小羽愣愣地看着杨柔,又哭了。

“为什么哭呀,是谁欺负你了吗?”

小羽把头埋在杨柔的怀里,哭唧唧说:“夫子他说我笨,别的小孩都能背出诗来,就我背不出,他说我懒,然后......然后他就拿了那么大一个戒尺来打我。”

他一边哭,一边把手臂伸得老长,然后他把自己的红肿肿的左手伸出来给杨柔看,“你看......我的手,哇——”他憋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跟豆子似的一个一个争先恐后跳出来。

杨柔握着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吹。

“不疼不疼,疼痛长出翅膀飞啦。”

杨柔看着他笑,“我们的小羽只是记得比别人慢,但是小羽的脑子不笨,夫子没有骂你,他只是生气......生气自己没有教好你。”

“是这样吗?”

“当然。”

“娘陪你一起背诗好吗?你背给娘听。”

“好呀好呀!”

小羽开心地笑了。

......

杜傅羽笑了,他挣扎着起来,拿起掉在地上的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头上,砸的头破血流。

然后他走了。

李珩忙走到喜娘的身边,看着喜娘脖子上的勒痕:“喜娘,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喜娘喘着气,扯下兜帽,笑着说:“我感觉......很爽。”

李珩也笑了,“喜娘你刚刚真是太帅了。”

喜娘沉默地撑着腿,后说:“我也曾是一个母亲......”

天上的小雨继续下着,几人都被淋了个湿,喜娘红衣袍上的墨龙化了,变得一行行乌色的墨渍。

“衣服脏了......”

“没事,我把它洗干净。”

“这次还得多亏了宝儿,下次,我做了蒸糕,你给他带去。”

“嗯嗯。”

杜芝兰搀扶着杜华生走了,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也走了。杜芝兰笑了笑,他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一天前。

杜芝兰去找杜肆和,他照常和杜肆和说说笑笑,杜肆和照常敦促他留心学业。

然后最后告别的时候,杜芝兰说:“哥,后日姨的祭日你会来么?”

杜肆和笑了笑,没有说话。

杜芝兰在他笑着的眼里看到一抹难以言喻的冰寒。

冰天雪地里,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困在那里二十多年。

四天前。

杜芝兰主动去找了李珩,他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样迟钝的活下去了,他不会永远活在杜华生的保护下,也不会永远有一个二哥在他的身前为他遮挡风雪。

雏鸟羽翼未丰,却在暴风雨里跳出了巢穴,它知道,它需要成长,然后它跌跌撞撞学会了飞翔,从此以后雏鸟张开翅膀,也能够成为别人的依靠。

杜芝兰和李珩一起设计这样一个计划。

他们选在杨柔祭日这一天,让喜娘扮成巫婆的模样,让杜傅羽看到自己的痴念成为炮灰,让杜华生当着杨柔的面彻底醒悟,让杜肆和得到一个迟来的二十多年的......

对不起。

三天前。

杜芝兰和杜华生讲述了一切。

杜华生知道他最小的孩子杜芝兰已经长大了,那个缠在他身边要糖的幼儿,一晃眼也是个二十岁的成人了,

杜芝兰第一次这么冷漠地和杜华生说。

——您这个父亲,做得很失败。

......

——只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能拉二哥一把的,也只能是您了,父亲。

杜华生立了一份遗嘱,上面写了杜肆和的名字。

虽然,杜芝兰很清楚,杜肆和哪里会稀罕这点钱,但是他要让杜肆和看到杜傅羽悔过的样子,也让他们都对他说一句,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句对不起 。

三月二十一日这天。

杜芝兰是多么坚信杜肆和一定会来,因为杜芝兰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来了,不曾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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