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章

一行人至山寨前。

段竹峥勉强望去,面前是三道险峻关卡,寨上竖着十几支火把,一面青旗在火光下飘摇,她的视线一晃而过,倒是在寨子高墙处突出的弓弩上停留了片刻。

有一人朝寨内喊道:“开门——”

又有一人头从上头冒出,向下望了一眼,打了个手势,不久后,寨门大开。

桃花堂内烛光明亮,只见高台之上,正中的座椅无人坐,主位两旁放着两把椅子,左侧坐着一皮肤黝黑、体格健硕的女子,身穿貂鼠皮袄,腰系五彩丝绦,脚着窄靴,一手拿酒,一手撑着刀,脸阔额方,眼神凶煞,嘴唇被酒水沾湿,面上却不显红润。

旁边立着一黑衣的女人,黑巾蒙面,只露一双冷然的眸子在外面。

堂下两侧摆着桌椅,正中的空地敲锣打鼓,好生热闹,喽啰们敬酒划拳,各个喝得脸上通红。

喽啰们押着段竹峥三人进入之时,堂内突然安静,表演的放下锣鼓,划拳的放下酒杯,齐齐看了过来。

喽啰们逼得三人跪在堂下,领头的山贼大声道:“二当家,抓住三个逃跑的百姓。”

二当家紧皱着眉看过来,摔酒于案几上,面色阴沉:“烦人得很,把牢里还剩的那几个带过来,今天一起处理了。”

不多时,寨里的喽啰押了八个人进来,有女有男,有老有少,皆是面色惶惶,跪在段竹峥周围。

领头的山贼拽起一个老人问:“当家的,今天从哪个杀起?”

那老人吓得不敢出声,像一个流泪的火柴棍。

听到杀人,段竹峥这才回神,疲倦地抬了抬眼,又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只要不是投河,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让一切结束吧,段竹峥觉得她是真的累了,已经受够被命运玩弄的滋味。

二当家指着眼睛滴溜溜乱转的王燕三说道:“就她吧,瞧着肉多,正好寨子里的狗今天还没吃饭,拉出去乱棍打死。”

王燕三立刻夸张地伏地哭道:“大人,留我一命吧,我会种地会养鸡,吃得不多,干活还利索啊。”

二当家甩甩手,冷酷地丢出一个字来:“吵。”

底下的喽啰立刻把王燕三拖了出去,绝望的哭喊声让跪着的俘虏们不停颤抖,这些人里被捉来三天两天一天的都有,深知桃花寨的手段残忍,剥皮抽筋五马分尸在这里一点不稀罕。

棍杖拍在□□上的钝音,王燕三从高昂到微弱的惨叫声,恶狗吠叫声,执行者的笑声,顺着风吹进来,像是碎裂的雪花,碰到耳朵就化为潮湿的水痕,带着能让人冻伤的冷气。

棍棒的声音停下了,再听不见女人的惨叫,狗叽里咕噜大口吞咽的声音隐隐传来,俘虏们眼球蒙上一层死色,有几个甚至脱力倒在地上。

领头的山贼一身血腥气走了进来:“报——已经死了。”

二当家面色如常,遥遥指向地上一瘫软着的男子,语气平淡:“就他了。”

那壮年男子用混杂着绝望与恨的眼神看向高台上坐着的女人,直到他被拽了起来,段竹峥才发现他的双脚双手都已经被砍掉,这个男人连狗急跳墙的机会都不会有。

领头的山贼问:“二当家,他又怎么个死法?”

二当家打了个哈欠:“就在这里砍成几截好了。”

男人恐惧到身体僵硬,目光涣散,他看上去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被绑了四肢押在地上,刀断一臂时他的惨叫声恐怖又凄厉,断两臂时,他像只蛆虫一样挪动身体,断一腿时,他用手抓挠着地面指甲盖全翻了出去,断两腿时,他还活着,他生不如死。

知道被杀和看见杀人终究是不一样,段竹峥的眼珠颤得厉害,比起害怕,她更多的是被桃花寨的残忍所震撼,以及她自己都未察觉出的怜悯。

终于,在挣扎着在地上画出一副血图后,那个男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死亡,因为行刑者的刀钝了,她换了一把后,将男人砍成三段,先砍的两截在腰部,最后一刀在颈部。

他咽气了。

桃花堂里此时寂静无声,恐惧无言。

二当家看得血热了起来,她脱了外面的皮袄,将酒一饮而尽,赤红着脸,兴致浓浓地看向台下:“影一,接下来杀谁?你说。”她的嘴角咧得癫狂,血与恐惧唤醒了她的杀意。

俘虏们一声不吭,恨不得把头埋土里。

段竹峥却直挺着腰板看向高台上两人,没有怒骂,更没有求饶,她只是看着,安静地看着,做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蒙面的女子手指划过段竹峥,最后落在旁边的段雨迟身上:“她。”

段竹峥撑着的一口气散了,眼里的光彩缓缓暗下,心里不是滋味,她撇头看去,段雨迟并无慌张之色,镇定自若得段竹峥分不清她是不是外厉内荏。

抓她们来的山贼小头领又换了一把刀,正要去拿段雨迟,桃花堂内突然进来了一个人,正是那被段竹峥捆在供奉神台上的齐左,她喊道:“二当家的,大当家来信。”

行刑者收了刀,自觉站到一旁。

二当家熟练地抽出信来,随意扫了一眼,惊疑一声,声音不小,惹得众人纷纷看过去。

她看向台下俘虏,缓缓了道:“哪个是段竹峥?”

又有我的事?

段竹峥听着这三个字心都颤,但她还是沉住了气,想看对方在耍什么花样。

二当家把信随意压在酒杯下:“今天,我只再杀一人。”

段竹峥一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眨眨眼,发现那个叫影一的女子一直在看着自己。

二当家:“你们谁是段竹峥?我只杀她。”

果然是这样... 她的心绪有些纷乱,心潮一浪高过一浪,“电车难题”这四个字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凭什么是我”诸如此类的质问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卑劣“干脆大家一起死”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炸开又快速消失。

她浑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救又不甘心,不救又愧疚,她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快要脱口而出“我是段竹峥”。

这时,一位搂着孩子的妇人突然说道:“我是段竹峥。”

如同一声惊雷,段竹峥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猝然说出口道:“我才是。”

妇人看了眼段竹峥,眼里有浓浓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二当家挑了挑眉:“你两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影一的声音从面巾下传来:“听闻段家大小姐善琴。”

妇人情不自禁往段竹峥身上瞧,难掩惊讶,这个穿得比我还破落的竟然是个小姐!

琴?

段竹峥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巧,她确实会抚琴。

在妄想穿越的中二期,她看穿越者八十八式中提到最好学一乐器,于是去学了琴。

琴。

段雨迟神色复杂,她曾弄砸段竹峥的剑舞,又不让同窗借她长剑,迫不得已她在贵人面前弹了一曲《梅花三弄》,一曲惊四座,乐声撼都城。

怎料贵人厌琴,自此她便失了宠爱,也是那一年她因这事落了榜,连落三年。

齐左睁大了眼睛,表情十分惊愕:“你这恶毒的叫花子怎么会是段竹峥?”

二当家哈哈大笑,话语中饱含侮辱的意味:“齐左说得对,你这狗一般的模样怎么会是段竹峥。”

段竹峥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道:“请二当家借我一琴。”

二当家:“齐左,你听着没有,借你琴一用。”

齐左抿着嘴冲了出去,片刻后又抱着琴跌跌撞撞进来,虔诚地将琴架好后红着眼看向段竹峥。

段竹峥没看她,又向二当家道:“请允许我净手。”

二当家许了,一喽啰端来水盆。

段竹峥洗去指缝里的污泥,为难地看着手上的水珠。

这时,齐左无言地递过来一个帕子。

段竹峥擦净手,坐在琴前试音,檀香的味道隐约从琴上晕散开,垂眸片刻,想来再无弹琴的机会,指尖按在琴弦上,拨动一音,沉闷的乐音在桃花堂内回荡,她弹的是《广陵散》,一首她学过后再不愿弹起的曲子。

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在场的所有人竟仿佛听见战场的擂鼓,刀剑的哀鸣。

“好!”

齐左大喝一声,拔了刀应着琴声舞了起来,琴声刀声相逐,刀鸣琴和,两人的额间都落下汗来。

满堂寂静,所有人都不自觉侧耳去听,睁眼去看,琴声与刀声交织,分后又和,和后又分,奏的是悲壮之曲,舞的是豪迈之姿,分明是不同的意境,却又穿织成一场尖利的、和谐的乐章。

汗珠落在琴弦上,复又被颤音震碎,一曲毕,她伏在琴上,喘息后抬起脸来,神情坦然,黑亮的眸子直直望了过去,望向高台上的死刑判官。

桃花堂内慢慢嘈杂起来,喽啰们不时地交头接耳,又是好奇又是瑟缩的样子,纵是不懂乐理,她们也能听懂曲内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感。

齐左收了势,刀垂向地面,胸中激荡不平,回味着方才灵魂的共鸣,又想起她在神台上对自己做的事情,别扭地把脸侧到一边不看她,又忍不住要看,心痒难耐。

段雨迟从头到尾都在看向段竹峥,沉默地看着她翻飞的指尖,沉默地看着她眼里的光彩。

二当家回过神来,猛地拍案喊道:“哈哈哈,好!”

她看了一眼影一,从台阶上走下,热情地握住段竹峥的手,引着她往高台上走去,豪爽地说道:“段姑娘,请上座。”

段竹峥一脸懵,等二当家要把她按在主位右侧的位置,她才猛地跳起来:“当不起,当不起。”

这位置坐了怕不是走不了了,段竹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小心行事。

堂下喽啰哗然,目瞪口呆一片。

见段竹峥不坐,二当家也站着,让人斟了一杯酒来,递给段竹峥,憋不出文绉绉的词:“姑娘琴弹得真爽,我敬你一杯。”

两人碰杯喝罢,二当家愤懑地说道:“你和段焕老贼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是没人性的东西。”

段竹峥觉着面前的人没安好心,抿着杯沿不答话,醉意渐渐涌上脸颊,她心说坏事了,没想到段竹峥酒量这么浅。

影一这时突然说道:“既然如此,何不把段雨迟杀了。”

段竹峥惊讶,酒都醒了几分,两人视线不经意相对,微不可察得打量了影一一瞬后,她说道:“这怎么行,她是我表妹。”

二当家悠哉地说道:“她家都要杀你了,你还在这表姐表妹什么意思。我看呐,就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才对。”

段竹峥捏着酒杯道:“这样的话请勿再言。”

她匆匆扫过堂下,既是关心,也有想转移话题的意思:“这些百姓可否放她们回家?”

二当家笑了笑:“我说的可是你死了才能放她们走。”

段竹峥脸色为难。

影一眸光凝定看她,圆场道:“我这倒有个两全的方法。”

段竹峥:“请讲。”

影一道:“不知段姑娘听过‘替死’没有,既然你琴艺高超。”她朝下面扫了一眼,“底下七个人,不如姑娘就自断七根指甲如何。二当家看在我的面子上,这次就退一步算了。”

二当家:“好,那就这样。”

段竹峥带着醉意默默地分析自己的想法,在确定她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救人,只是不想名声受损,一开始站出来也只是别无选择,妇人拙劣的演技被拆穿她还是得死后,她的心里轻松了不少。

她点点头:“我愿意。”

二当家满意地高喊道:“齐左,拿插针来。”

段竹峥接过插针,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她将针捅入指甲缝里,一瞬间红白的指甲就变得青紫起来,撬起指甲后将针往上一抬,指甲盖就带着鲜红的血飞了出去。

段竹峥的手指颤抖,鼻梁一阵酸意,她赶紧咬紧牙关把眼泪憋了回去。

二当家:“还有六个。”

“五个。”

“四个。”

...

“一个。”

七个手指都撬完,段竹峥整个人仿佛是刚从冰水里捞上来似的,水津津,眉眼中全是精疲力尽的倦怠。

齐左看着她血淋淋的手指,生出几分心疼来。

二当家让人把飞落的七个指甲捡起来,摊在掌心里向段竹峥展示,直白地说道:“你这人不错,不如留下当三当家。”

十指连心的痛让她的酒彻底醒了,段竹峥心说这哪里行,落草为寇从来不在她的人生计划之上,若是今日没死,日后发达这不成了抹不掉的黑历史。

她疲倦地摇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说罢,一双眼看向影一。

影一会意,对二当家说道:“既然事成,那就放了那些百姓吧。”

段竹峥不禁笑了笑,总算是有一个好消息,就在这时,她想起一处不对劲来,影一认识段雨迟,那她会不会也认识段竹峥。

想到这,她的心情凝重,既然早就认出她来了,何必让“段竹峥”自己跳出来。

还有那封大当家的信,大当家怎么知道她在桃花山寨,难道,一开始就有人跟踪......

台下百姓喜极而泣,段竹峥站在台上往下看,视线飘忽,最终还是定格在段雨迟眼中,她的眼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两人就像一对沉默的雕塑,等着对方先移开视线。

“报——二当家!好消息!段焕死了!”一道破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小喽啰喜笑颜开滚了进来,吼得满堂都是回音。

段竹峥愣住了,她望着段雨迟,段雨迟也愣住了,也望着她,两人虚虚对视着,风声、喜声、悲声交织在一起,穿堂而过。

段雨迟孤零零站在原地,脸上是满是不解,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就用痛苦不堪的、充满怒火的目光看着段竹峥。

段竹峥心里乱作一团,这时她突然想到,八个人,七个指甲,是谁要留下来呢,她觉得自己又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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