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同将玉佩在烛光下看了又看,又爱不释手抚摸把玩几回,踌躇了一会,收了玉,起身就要出门。
老太太听见动静,起身问道:“夜深还不睡?你这又要去做什么?”
许同道:“我看她两定有一个是官府捉拿的逃犯,我这就去报官。”
老太太忙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外,面色一变道:“不是已经说好放她们离开?”
许同笑了:“那可是一百两,再说,京城的事指不定是蒙我们娘两。”
老太太劝道:“都拿了玉,何必再惹事端。”
许同理直气壮回她:“玉是真的,我给的地图也是真的,不欠她们什么人情。”
老太太劝不住,气得抹眼泪:“我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有了向善之心...”
许同看着她,想说"你说为我好,说后悔,不也只是说说,没有为我改变过什么",伤人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开口道:“我好不了,别管我了。”
不想看她失望的眼神,许同转过身,目光落在门外,从兜里拿出一两银钱放在桌上,声线平淡无波:“这是今日卖兔子的钱,你收着。”
许同朝衙门走去,一蒙面黑衣女子迎面而来,两人错身而过,谁都没看谁。
许同给的地图上没有文字,只有简单的图形标识,段竹峥已经将标识与路对应,拉着段雨迟抄近路上山。
“你说我两真名了吗?”段竹峥又问了一遍。
段雨迟白她一眼:“说了,行了吧。”
段竹峥哦了一声,心下了然,原来没说。
山路她已经走过一回,比段雨迟要熟悉得多,遇到难走的路段,她几乎是扯着段雨迟往前。
折了一截树枝,段竹峥扫开交错的枝条,另一只手牵着段雨迟。
段雨迟落后她半步,山间泥泞的路她走不惯,一脚踩的比一脚沉。
“我们得快点。”段竹峥凝视着幽深的密林说道。
“那猎户不是已经放过你。”段雨迟说得很慢,她摸向绑在手腕处的匕首,动作放得很轻。
段竹峥走在前面探路,断言道:“此人贪心,不会放过悬赏的银钱。”
手已经碰到匕首,刀柄冰凉得硌人,凉意顺着皮肉猝然上蹿,段雨迟缓了缓胸口的沉闷问:“你今日怎么和她结的仇?”
段竹峥惊讶,段雨迟怎么知道是今天,怕露破绽被看出自己不是原身,斟酌着说道:“在街上撞着了她。”
一寸一寸抽出匕首,她仿佛听见刀在鞘里摩擦的声音,稳住语气讽刺道:“撞了一下,她就知道你值一百两了?”
段竹峥:“我说过不会再骗你。”
段雨迟拔起匕首欲刺,瞧着近在咫尺的背影,心颤了一下,没做停顿,刀尖划破气流从半空挥下。
“现在杀了我,你认识下山的路?”段竹峥不急不缓地说道。
两人停了下来,僵持在原地,段竹峥没有回头,仍圈着段雨迟的手腕,段雨迟举着匕首不上不下,双方都沉默了。
风呜咽呜咽地吹,一阵阵卷过密林。
手腕处的力道没有丝毫改变,冰凉地像一具牢铐,段雨迟转动眼珠看着她,从乱糟糟的头发看到牵着自己的一截小臂,左手的匕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不是还有地图。”
段竹峥没做抵抗,背对着段雨迟说道:"我早丢了。"
比起杀了段竹峥,她更多是在确定是否有动手的决心,段雨迟收了匕首,不说话一拳砸在段竹峥背上,打得她一个踉跄,松了手腕。
段竹峥用木枝撑住身体,背对着段雨迟,深沉的样子立刻破功,想到自己差点就死了,一阵后怕。
早在段雨迟抽动匕首时,她就察觉到了异样,细微的动作顺着手腕传递,就像贴在地上听声音一样,一切都被放大。
紧急间,也没什么好对策,只好装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
她无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若无其事重新牵过段雨迟的手:“再往前走,有一座庙,我们可以在那生火取暖,休息片刻。”
听到这里怒火堂皇袭来,段雨迟伸手把段竹峥掰过身,看向她的眼睛,她两靠得很近,呼吸交缠,她在这个人的瞳孔中看到流淌着的平静,和一个满腔怒火的自己。
她想对段竹峥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这是什么意思,又当什么都没发生?又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可是差点就杀了你,你应该骂我,恨我,用刀捅回来才对!”
看着段竹峥没有一丝动容的脸,她的怒火就像火柴遇上冰山,熄灭后余下一缕冷烟,偏偏那星点的烟气,撩得她想哭。
段雨迟看着她,绝望地发现这人从来没变过,她的一笑而过从来不是包容,而是无视。
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期待,段雨迟喊了她一声:“齐兰瑞。”声音里有些模糊的鼻音,像是受着委屈的孩子找大人寻求安慰一样。
段竹峥纳闷这又是谁,不敢应下,只是沉默。
沉默里,段雨迟渐渐绝望了,反反复复被剖开的伤疤流出脓液,血肉模糊的一片。
都是假的。她静静地说道:“走吧。”
段竹峥反而被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情感连绵不断滔滔不绝地从对面扑过来,她躲不开又不知道怎么办,甚至觉得恐惧。
她安慰自己,没事的,半夜发疯可能是段家的传统。
一路沉默,段竹峥一直提着心,生怕段雨迟又唱一出她不知道的戏,看到庙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吐出一口气来。
凝目看向庙前扁额,隐约可见是“城隍庙”三个字,扁额下贴着一幅对联。
上联: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
下联: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
横联:你可来了
段竹峥看得心中一震,内心仿佛经受一番拷问,她不敢细想什么报应轮回因果劫福,当一个好人坏人由不得她说了算,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活着离开桃花县。
庙门是开着的,里面无光无声,两人一同进去,段竹峥燃了火折子,段雨迟瞧着里面破败的场景,想起几年前元宵庙会的场景来,菩萨金像前扎着六七百碗花灯,人流来往不息,街上诸行百艺的都有,唱曲说书,舞龙舞狮,不像这座庙,泥塑的神像裂了大半,余下的半边脸半个身子伫立在庙中,厚重的灰尘覆盖在祂圆凸着的眼珠上,怒目望着底下两个年轻人。
段竹峥从庙里搜出一些干木头,在泥像后面寻了个地方点起火来,焰火噼啪跳动,靠近火焰的皮肤热得发烫,骨头却还是发冷。
段雨迟盯着火堆,脸被映得发红:“生火不怕引来追兵?”
段竹峥手掌捂在脸上呼气:“没办法,太冷了。”
“你饿不饿?”她从口袋里拿出从路上顺手摘的十几个小果子出来,在火光里仔仔细细辨别一番,颜色红艳的丢在一边,从中选出几个青皮的果子,递给段雨迟一个,自己拿了一个用衣袖简单擦拭后啃了起来。
段雨迟接过果子,在手里转了一圈后,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段竹峥。
段竹峥展开酸成一团的脸:“怎么了?”
段雨迟言简意赅道:“有毒。”
段竹峥往嘴里塞果子的手一僵,呸呸把嘴里的果肉果皮全吐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段雨迟瞧她的眼神都变了,心中生出疑惑来:“我两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路上饿了,吃完这种果子腹痛难忍,你不记得了?”
段竹峥心里一咯噔,默默地把果子收起来,心里清楚自己不算暴露,冷静地说道:“认岔了。”
久久无言,段雨迟突然开口问道:“你以后什么打算。”
段竹峥抬眸看过去,眼底的笑意浓郁,避而不答,这话她答不了,一说就露馅:“这么相信我啊。”
相信我能走出桃花山。
猎户给的地图只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不好走,段竹峥不希望带着一个随时会背刺的敌人,试图打感情牌,拨弄着火堆说道:“跟我走吧。”
段雨迟怔住了,尾音落下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听懂段竹峥在说什么,或者说,她不敢相信,她的意识抽离了出去,处于一种游离空灵的状态。
时间一点点过去,微妙的气氛在两人间流动,在这样紧张的时刻,门外突然传来的人声让段竹峥吓了一大跳。
她急忙踩灭火堆,拉着段雨迟躲在泥像后面,紧张地看向庙门,来的会是追兵吗?
一妇人半推开门,先是往里谨慎地看了几眼,见没人,才把门全推开来,将放在门外的担子挑了进来。
比起这位闯入者,段竹峥更关注段雨迟的表现,见她呼吸平稳,脸上也没有惊讶之色,心里就有了猜测,这位应该不是衙役。
妇人将担子放在角落,从里面翻出干粮和水来,吃了几口,在庙内四处走动。
段竹峥能清楚地听见脚步声,带着段雨迟放轻脚步绕着泥像走,妇人无意识在后面追,三人愣是演出了一出经典的秦王绕柱。
这庙不大,动静多了总能意识到不对劲,妇人来了个回马枪,两方直接撞上,面面相觑,沉默大概持续了几秒,那妇人猛得将扁担对准了段竹峥二人,表情惊恐:“你两是人是鬼。”
段竹峥看着那黑漆的身影,哭笑不得,眼睛一转,厉声道:“站住!你背地里做些什么?好大胆还来瞒我!”
那妇人瑟缩一下,把扁担抱在怀里,胆怯地说道:“大人,冤枉啊!民妇姓唤王燕三,桃花县人,县里发了洪水,家人死绝,城门又不开,只好从这山上过,逃命去别处。小人打小鸡都不敢杀,哪里有能耐做害人的勾当。”
段竹峥听罢,只信了她不是衙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既然不是来抓她的,自己也不想匆忙离开这庙,没必要再装神弄鬼。
火光的照耀下,王燕三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两个乞丐模样的姑娘,怒火一下子腾腾上涨:“你们耍我!”
段竹峥面不改色道:“大娘何出此言,方才定是城隍神上身。我两刚进庙也被问过一次。”
王燕三视线狐疑地在她两之间打转,捏紧了手里的扁担:“你两又是什么人?”
段竹峥:“和你一样,也是要离开桃花县。”
王燕三越想越觉得奇怪,脾气暴躁抄起扁担就要往段竹峥二人身上打:“呸,老娘我活了四十年,什么古怪事没见过,你两定是谋财害命的奸人。”
段竹峥拉着段雨迟就跑,火折子吓得掉在地上,身后扁担的破空声令她头皮发麻,满屋子抱头鼠窜。
段雨迟在旁边说着风凉话:“这下好了。”
段竹峥觉得丢脸,忙喊道:“别说了,别说了。”
后面追赶的速度慢了下来,段竹峥扭头看去,王燕三正扶着神台喘气,她身宽体胖,又走了很久山路,体力消耗得厉害。
段竹峥有心和解,从段雨迟身上摸出一块手帕,远远递给王燕三:“大娘,擦擦汗?”
王燕三警惕地看着她,睁圆了眼说:“你那帕子上定有迷药,我才不会上当。”
段雨迟在一旁偷笑,小声地说:“活该。”
段竹峥无奈,自己做得确实过了,也不怪别人有怀疑之心,经此一遭,倒是对王燕三自述的话信了几分。
王燕三慢慢挪回担子处,段竹峥二人退回泥像后重新将火点燃。
段竹峥主动邀请道:“天冷衣湿,大娘不如一起来烤火?”
王燕三犹豫不决,还是摇摇头,搪塞说:“我不冷,不了。”
段竹峥:“何必推脱,一来方才惊扰了大娘,请您来这暖暖身子赔罪,二来,我两对对桃花山不熟,有些问题请教。”
王燕三这才放心疑心,坐在火堆旁,大方地说:“想问什么。”
段竹峥晃了晃烧黑的鞋尖,叹气道:“敢问大娘,山内有匪,若是遇到了会怎样?”
王燕三:“想活就只能避开。”
段竹峥问:“留下买路钱也不行?”
王燕三摇摇头:“买路钱哪够,得是买命钱才行。”
段竹峥又问:“山路复杂,大娘可否指点一番,怎么走才能出山。”
正说着,庙门又动了一动,三人止了话,瞬间将目光移向门口。
段竹峥心说,今夜人怎么这么多,这次来的又是哪位。
一姑娘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葫芦,面色泛红,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进来了就往供奉用的神台上一躺。
这姑娘动作太过独特,庙内三人都是一头雾水。
王燕三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苍白,对段竹峥悄声说道:“她该不会是...”
段竹峥点点头表示认同。
王燕三问:“趁她在睡,我们赶紧走。”
段竹峥沉吟片刻,心说还有比山贼更了解桃花山的人了吗,富贵险中求,成了活,不成三对一也不一定死,这事能干。
段竹峥:“还不能走。”
王燕三:“啊?不走留在这干什么?”
段竹峥:“打劫。”
王燕三:“啊?!那你劫财劫色啊。”
段竹峥被她弄无语了:“劫路。”
段竹峥撺掇着王燕三从担子里找出两件衣服,自己蹑手蹑脚靠近那姑娘,把快掉地的葫芦勾起轻放在地上,小心地抬起她两只手缓慢地绑了,又拿一件衣服将双脚绑在一起。
段雨迟和王燕三瞠目屏息,齐齐看着段竹峥不熟练但大胆的动作,不敢出声。
事成,段竹峥退了一步,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远处的两人招手。
王燕三神情明显有些激动,双眼发亮:“太刺激了。”
她将葫芦捡起,拧开塞子,浓厚的酒味散了出来,她扬起葫芦,将酒液流成一条细线凌空倒入嘴中,喝罢,回味一番,夸道:“好酒,喝得我身子都暖了。”
抹去葫口的酒液,她将酒葫芦递给段竹峥:“小妹也来一口,这可是好东西。”
段竹峥笑笑,将葫芦推了回去:“我不饮酒。”
王燕三一脸不高兴,又把葫芦推了过去:“天冷衣湿,不暖暖怎么行。”
段竹峥再将葫芦推了回去,拒绝的意思摆得明明白白:“大娘醉了。”
王燕三摇摇头,收回葫芦,又去问段雨迟喝不喝。
段雨迟接过葫芦,闻了一下,不给她面子道:“这酒太差,我不喝。”
王燕三着实尴尬,嘟囔着不识好人心。
段竹峥想到没烧开的水不干净,走过去问王燕三讨葫芦:“这酒你还喝吗?”
王燕三来劲了,把葫芦塞到段竹峥手里,笑眯眯说:“不喝,不喝,现在知道酒的好了吧。”
段竹峥没解释,走到呼呼大睡的姑娘面前,将酒泼在了她脸上。
王燕三目瞪口呆,在一旁心痛浪费了酒。
“哪个不长眼的!”那姑娘猛得睁开眼睛,气急败坏地叫骂起来,想起身发现自己被绑在桌上,撇过脸看见一旁的段竹峥,打了个酒嗝,骂道:“王八羔子,你知道你姥姥我是谁吗,现在放了我还能留你全尸。”
段竹峥抽出匕首,说的特别诚恳:“你把离开桃花山的路说出来,我也能给你留个全尸。”
那姑娘朝她呸了一口唾沫:“我齐左会怕你,你也不打听打听江湖上我酒中刀的名声。”
段竹峥笑笑,脱了姑娘的靴子,撕了一块布挠动她的脚心。
一种奇异的痒从脚底慢慢升起,顺着神经直冲大脑,齐左不禁笑了起来,想躲开手脚又被缚住,她虾米似的弓着身子,眼角都笑出了眼泪。
“不要了,不要了。”她蹬着脚想摆脱,却被段竹峥压制,渐渐地,痒变成了疼,齐左抬起头,嘴里呜呜地叫着,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王燕三听得头皮发麻,躲在一边,觉得渗人。
齐左感觉胸口快要爆炸,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大脑疼到混沌,各种记忆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流转,她再也撑不住了,求饶道:“好姐姐,我错了,我说,我说。”
段竹峥拿到山寨所处位置,巡逻路线和次数,以及绕开的路线,悠悠转身对段雨迟说道:“走吧。”
段雨迟眼神奇怪看着她,里面有审视和疑惑,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段竹峥感受到向她投来的注视,不漏破绽,唇角不甚在意地一挑,主动牵过段雨迟的手。
段雨迟感受到她的颤抖,表情放松下来。
王燕三看了一眼凄惨的齐左,追了上去:“等等我。”
三人绕过山贼,悄悄在山上行进,眼瞧着希望就在眼前,段竹峥心情大好。
“和我一起走吧。”
这话轻飘飘像一团温热的气,飘进段雨迟的耳朵里。
段雨迟沉默着,没有给她期望的回答。
回答没等到,等来的反而是喧闹的喊打喊杀声。突然间,十几名山贼从林里跳出来,举着火把将她们三人包围。
四下都是火把,段竹峥心狠狠一坠,面色肃然。
一位领头的山贼跳了出来,手一挥发号施令道:“通通绑起来!桃花山也是你们能走的?”
喽啰们呼啦啦涌上来,你一手我一手地将三人放倒,五花大绑。
段竹峥和段雨迟绑在前面,由领头的山贼看守。
“冤枉啊!我是来投靠你们的!冤枉啊!”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王燕三被嫌吵,绑在后面。
王燕三:“呜呜呜。”
王燕三:“呜呜呜呜呜。”
段竹峥听着是被堵住了嘴,此刻她也没心思再去细听,破釜沉舟的勇气都丧尽了一般,她的脸上带着倦意,眼睫安静地垂下,脸像死人一样苍白。
人群之后,有个喽啰扯出王燕三嘴里的布,悄声问:“燕姐,你今天又扮的哪个话本的人物啊。”
王燕三在寒风里打了个冷颤,幸灾乐祸道:“我就说齐左这次剧本不行,倒霉了吧。酒里下迷药没用,那姑娘呀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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