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不是段竹峥走的那条,许同压着段竹峥偶尔穿行于密林中,偶尔走的是被灌木遮挡的小道,速度要比她上山快上许多。
段竹峥输得服气,承认自己在对桃花山的熟悉上,在身体素质上确实比不过。
她闭了闭眼,忽略皮肤上横纵错落的伤口处传来的刺痛,她知道自己得说些什么,得在到达小屋之前打动猎户,不然等到谎言被段雨迟拆穿,一切就来不及了。
话题的开启不能俗套,得是猎户关心的,还不能一开始就提钱,以免触动猎户的戒心。
段竹峥想得头疼,眼见下山的路越来越短,她叹了一声,开口说道:“你的箭射得很好。”
许同有一瞬间的错愕,她杀过的人不少,得到的向来是辱骂和求饶,心思转了转,猜测段竹峥是想奉承她,坦然应下:“那当然。”
她回味起当时的那一箭,不能射伤了猎物,又得把她定住,自己在黑暗中抓住机会,搭箭瞄准飘飞的袖口,那一箭射得迅疾有力,箭矢破风,瞬间穿破那一小截布,入木三分,她走过去时,尾羽仍在颤着。
段竹峥尽量说得轻快,她不想把氛围搞得僵硬,这于行动无利,她面上表现得什么事都没有,手心却冒着汗:“你的弓我看过,弓身使用玄铁打造而不是更轻便的紫檀木,弓弦用的是老虎的背筋,比起牛筋、鱼肠,它更加坚韧,不畏冰火。弓重百斤,箭重六钱。这极其看中射者的能力,开弓的姿势若不是稳定,搭弦的手指若不有力,撤放的动作若不灵敏,不提射不中猎物,猎手自己也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说的全中,许同惊异:“你懂弓箭?”
“当然。”段竹峥肯定地说道。
射箭是她最大的爱好,上一世依托于交通的发达,她看过存于博物馆的所有古代名弓。
在山脚下时,一进屋,她的视线就捕捉到墙上的弓,地上的箭。
当时就隐有所感,只是她不信自己有这么倒霉,猎户回来时声音隔着门,她还是不愿相信,直到谈到兔子,她不得不信了。
许同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段竹峥:“我祖上曾出过一个大将军,这弓是她传下来的。”
段竹峥松了口气,说上话了,这是好的开始。
她听出话里的骄傲,以及对现状的不甘,顺着话紧急编道:“我观大人勇猛,额宽眉密,眼锐目明,有将军之相。客店里说书讲过,将军有六德,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仁爱之心。这仁爱讲的呢,就是...”
许同没用力,抓了她一把:“停,停,什么德啊,仁啊的,听不懂,别给我扯歪理。”
这一下疼得有些狠,段竹峥吃痛皱眉,更多是无语的哑然,只好改变方向,低声说道:“大人,今日跑了是我不对,那兔子几钱我赔你就是了。”
许同做无赖状:“你平日讨的那些叫花钱哪里赔得起。”
段竹峥反驳说:“再金贵的兔子,也该有个数。”
恰好山风起,许同额前碎发被吹乱,衣服簌簌作响,她阴郁地说道:“你要个数?一百两。”
段竹峥一口答应:“好,你放我走,我凑一百两给你。”
许同不屑地斜眼看了眼段竹峥:“鬼扯,这县里的人都快饿死了,你去哪讨一百两,谁给你一百两。”
段竹峥却从中听出了隐含意思,这个一百两和她在屋里说的那句“你两谁是一百两”不一样,她猜后一个一百两是悬赏金,也就是说猎户不知道自己是谁。
再结合偷听到的“碰上个合心意的叫花子,本想抓来照看你”,她推测猎户这是看上自己了。
段竹峥心里一阵后悔,早知这样,刚才更不该扯什么弓箭拉近关系的,这好感怎么刷也不是,不刷也不是,她很是绝望,心说等到了山下,她两信息一对,不拿我换赏钱才怪。
她判断下山这段路自己是安全的,想到猎户想让她做婢女照顾老太太,心生一计,决定让猎户下不去山。
段竹峥用服软的语气说道:“你别压我这么紧,我又跑不掉。”
许同一听觉得也是,松了扣在她肩膀和手腕上的力道。
段竹峥得寸进尺又说:“我肩膀疼,你拉着我手好了。”
许同不耐烦,开口骂道:“你事真多。”
那老太太净做糊涂事,也没见猎户说重话,段竹峥推测许同脾气不坏,对划入圈的自己人更是会忍让,拿捏着度怪她道:“你不知道自己力气大?这么走下去,还没到山下,我肩膀就废了。”
许同嘴上说着废了更好出去讨钱都不用装可怜,手却牵住了段竹峥。
段竹峥勾了勾唇角,偷偷笑了一下,计成了一半。
两人并肩走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山间行进,气氛和谐。
段竹峥嘴里问着“山里能猎到什么动物”来分散注意力,一边找着机会用脚勾住树根,摔下时甩开猎户的那只手在空中假意晃动,实则是想勾住猎户背后的弓砸她头。
百斤的玄铁,段竹峥不信砸不死她。
没想到,许同一手扶弓,一手抓住了段竹峥。段竹峥向前栽倒,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被她高举着,稳住了身形,才没扑倒在地。
许同抓小鸡一样把她提了起来,讽刺道:“走不稳路,跑得倒是飞快。”
段竹峥恍惚了一瞬,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摸到弓,这她都没事?!
她打哈哈笑了两下,又心生一计。
段竹峥扶着树,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也不说话。
许同看着她小心翼翼又可怜兮兮的样子,问:“又怎么了。”
段竹峥:“我可能走不了了。”
许同顿了顿:“走不了是什么意思。”
说罢,她朝段竹峥的脚看了一眼,夜里模糊也看不清什么,又懒得再取火折子,干脆把她扛了起来,也把段竹峥的那句“你下山给我拿药”堵在嗓子眼里。
段竹峥彻底噎住,说不出话来。
猎户宽阔的肩膀抵在胃上,身上藏着的银钱膈在肚子上,包裹压在身下,下山的路又一颠一颠的,箭羽还时不时扫过脸上的伤口,疼得她直犯恶心。
强忍住晕眩的恶心感,她再生一计。谁说她是段竹峥了,现在开始她就是段雨迟。
已经到了山脚,小屋近在眼前。
有装的成分,但更多是真情流露,段竹峥虚弱地说道:“你放我下来。”
许同将她放了下来,调整了背后弓箭的位置,扯过她的一只手往屋门走。
趁着最后的机会,段竹峥快速说道:“我和屋里那姑娘是路上碰着的,索性结伴,互称姐妹,从桃花山逃跑。”
这话许同信了,她本就觉得里面那个衣服华丽的是官府要拿的人。想到段雨迟的那句“她不会管我”,更觉得合理起来,本就是陌生人,哪里会去救对方。
两人走到屋前,段竹峥跨过门口分解成几块的动物尸体,跟着进了屋。
老太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知道这是捉回来了,坐在长凳上抹眼泪:“女儿啊,你再造杀生之孽,菩萨不会保佑我娘两的。”
许同不理会她,单手解了弓箭,拉着段竹峥往卧室走,从兜里拿出钥匙打开门。
屋内,段雨迟掀起眼皮,第一时间看向段竹峥,瞧着她脸上、脖子上多出的二十几道口子,笑得讥讽又畅快。
她想对段竹峥说,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是你活该,你狼狈成这副模样,你那些朋友有谁还在你身边,有谁能帮你,谁会帮你,你抛弃我离开有用吗?你用虚伪的面孔结交的那些朋友又在哪里呢?你以为她们是我,会被你骗一次两次三次,你以为谁都是我,曾今一颗糖就能满足。
她有太多的恨想向段竹峥宣泄,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说了就输了。
许同不知道段雨迟为什么现在还笑得出来,只当她疯了,仔细瞧着她的模样,灰扑扑的脸看不出和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是否一样,说不像,眉眼间又有几分相似。
她对着门外喊了一句:“娘,倒盆水来。”
段竹峥在等一个机会,站在一边不说话,尽量缩小存在感。
老太太端了盆温水过来。
段竹峥说了句我来吧,向老太太走去,她要的机会就是现在,不动声色走了几步,一把抓住老太太,对着段雨迟喊道:“小姐,快跑!”
水盆落在地上,溅了段竹峥一身。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把段雨迟震在原地,她是那样的错愕,不知道段竹峥在说什么鬼话。
进来时,许同放下戒心没把段竹峥绑上,她从袖子里抄出匕首,指着老太太的脖颈说道:“放她走。”
段竹峥演得很真,那副英勇慷慨的模样,话语里的义薄云天,在场的三个人里两个信了。
许同一把抓过段雨迟,扣住她的喉咙,觉得自己被段竹峥耍了,阴鸷地咬牙切齿道:“你不要你的小姐了吗。”
段竹峥也学她:“你不要你娘了吗?”
许同这时突然笑了,轻蔑的,皮笑肉不笑,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你杀吧。”
她看着她那眼瞎的娘,她那从来向着外人的娘,她那宁愿饿死女儿也要把馍馍给外人的娘,眼底无意识流露出的竟是解脱之感。
不是我杀的就行。
娘,你不是我杀的啊。
段竹峥看出这句话不是玩笑,剧本被颠覆,她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费尽心思照顾一个人,又能毫不在意她的性命。
段雨迟看懂了,不顾及被扼住的喉咙,哑着嗓子咯咯笑起来,她明白了许同的爱、许同的恨,也明白了段竹峥在打什么主意。
她对段竹峥说道:“你不懂,你从来不懂。表姐,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许同眯起眼:“表姐?”
真话假话,仇人恩人,许同被彻底搞糊涂,分不清了谁在撒谎了。
段雨迟的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一滴汗从额间落了下来,手里的匕首颤了一下,段竹峥舔了下唇,又生一计,继续把话题往段雨迟身上扯:“你手上是官家的女儿,你放了她,一百两不成问题。”
许同视线贪婪,嗤笑道:“两个官家的女儿,一百两哪够,我要一千两。”
一千两的数目,段雨迟也惊讶起来。
段竹峥很想说一千两就一千两,但她不能,答应得越草率可信度越低:“我可不是官家的女儿。你要了这一千两,还走得了吗?”
许同反问:“你不是官家的女儿,我手里这个也不一定是啊。我怎么走不了?”
段竹峥知道这是要她拿出证据来,棘手就棘手在这,证据她不能拿,拿了不就证明自己是官府要抓的人。
也不能撒谎,段雨迟一定会拆穿。
她急得是心肝疼,缓了缓说道:“亲戚在京城,若是你放我两走,莫说一千两,两千两都给得。”
许同道:“天高路远,你两怕不是一去不回。”
段雨迟看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有自己是人质的紧张感。
段竹峥道:“逼急了,有时候财路也成了催命符。”
她是真想丢下段雨迟,挟持老太太走,但是不能,一是猎户不在乎,二是段雨迟会抖出她的身份,她“祸水东引”的计划就破灭了。
许同听出了这句话中恐吓的意味,不屑地说道:“你两翻得过桃花山,到得了京城吗?”
段竹峥没法了,求老太太道:“阿婆你劝劝她吧,我与你家无冤无仇,一条生路也不肯给吗?”
老太太苦涩地摇摇头:“同儿哪里肯听我的,是我害了你们啊。”
许同听了这话,面上一丝痛苦闪过,她在心里怨道:“又是向着外人,我不变成这样,我娘两活得下去吗?”
段竹峥低头看见老太太失明的眼睛,灵光一闪,以猎户对桃花山的熟悉程度,她有必要留在迟早被洪水淹没的桃花县吗?一百两不要,要一千两真的是因为贪吗?
她笃定地望着许同的眼睛,口齿清晰、态度自信地说道:“我有办法医治你娘的眼睛。”
许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信。”
段竹峥问:“桃花县郎中的水平如何你比我清楚,天灾来了中药更是涨得厉害。我两去京城,尚有一线生机。”
许同不信:“你两去了京城,怎么可能会回来?”
段竹峥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在知道猎户对桃花山的熟悉后,她就有了打算:“你和你娘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许同态度有所软化,看了眼老太太,摇摇头道:“这不行。”
老太太坚定地拒绝道:“这怎么行,我快入土的人,路死她乡,不能魂归故里。”
被拒绝了也不要紧,她还有后招,段竹峥抓住机会说道:“我两身上有一个玉佩,值得几个钱,你拿着当了买药。我两去京城投奔亲戚,有了钱差人送过来。”
她哪有什么玉佩,一贫如洗,打的是段雨迟的主意,她早看见她身上有个玉佩了。
段雨迟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在旁边捣乱道:“这玉佩值几个钱,她绑我手掐我脖子,你给钱,我可不给。”
许同的脸阴沉了下来。
段竹峥心脏一跳,合着在这等我,够狠,直接掐我死脉,我刚谈妥了钱,你说钱不给了:“表妹你别怄气。”
许同狐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又是小姐又是表妹,又是仇人又是恩人,你两不会是在耍我吧,恩?”
段竹峥气得想吐血,强撑着笑道:“你看看她腰封里玉佩不就知道了。”
许同扯出玉佩,白璧无瑕,宛若凝脂,她将玉佩收起,面露喜色:“果然是块好玉,既然如此,你两只有一个能去京城。”
段雨迟落井下石,好不痛快:“要不表姐你就留下吧。”
段竹峥对猎户痛心道:“这玉佩价值几百两,没了我们两个也够治你娘的眼睛。我和表妹两个弱女子,若不互相帮扶,怕不是没到京城就死在半路了,你的一千两可就泡汤了。”
老太太叹息道:“同儿,你便依了她两个可怜人吧。这姑娘是个心善的,刀放我脖子上也不愿割。”
老太太经此一事竟是被逼出了心底话,剖心析胆道:“娘知道你恨我,小时候对别人比对你好。我知道错了,是我害得你走上不归路,这些年我求神拜佛都是为了你啊,我下阿鼻地狱,被剪舌头剥皮刮骨都不要紧,娘只希望你好。”
许同被她说得湿了眼眶,咬咬牙说:“好,我就放了你两个,等到了京城,别忘了拿两千两银子回来。”
她松开段雨迟,率先将她推向段竹峥。
段竹峥也松开老太太,拉过沉默的段竹峥,诚恳道:“我不会忘,谢谢阿婆救命之恩,若在京城寻得名药,自会一并送来。”
全是假的,段雨迟在心底冷笑,一个谎连着一个谎,她突然失去了拆穿的力气。
许同扶着母亲道:“桃花山的地图,我给你两一份。早日去京城送钱来。”
段竹峥谢过,接了地图,看了几眼记住地形后,拱手道:“告辞。”
说罢,她扯过段雨迟,从正门离开,一开始是慢走,后面是疾走,等上了山,步子已经变成疾跑。
段雨迟问:“她不都让你离开了,你跑什么?”
段竹峥气喘吁吁道:“你不也知道,我说的都是假话。她要是反应过来,还不把我两吞了。”
突然想到了破绽,她一惊,问道:“你没说我两真名吧!”
编辑问我无cp为什么会选相爱相杀,明确回复下谁爱谁,哈哈哈哈哈,搞不懂我为什么总在写怪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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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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