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男人斯文白净,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头上束发戴冠,身穿鸦青色文士斓衫,细皮嫩肉,似乎比杜行衍还要年轻一些。
马家与杜家交集本就不多,更何况他离家之时,妧娘年纪尚幼,彼此间早已不识对方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杜家大郎----杜君年!”
“愿君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吗?”名字倒还不错,她一时有所感,下意识说了一句。
杜君年却是头回听人如此解读他的名字,且解读得甚合他意,眉峰间不自觉微微一挑,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
“不想妧娘还是个妙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我记得你幼年时并不爱言语,如今竟是如此亭亭玉立妙语连珠了。”
话头一转,他立即便转入正题,“家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昨日之事我已听胞弟叙过,不过些许误会,还请妧娘念在家父年迈的份上,高抬贵手,不胜感激!”
两人正说着话,杜时文却突然猛虎搏兔般冲了过来,一双眼煎熬得通红,对妧娘大吼大叫道:
“马妧娘,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妖女!大郎,快找人把她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妧娘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只见杜时文头发散乱,面目狰狞,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
幸而众人七手八脚上前,将杜时文拉扯住了。
妧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唉哟哟,吓死我了!这是怎么说的?杜老爷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莫不是失心疯了?找大夫看过吗?”
杜君年好歹在衙门里当差,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见她眼神平静,甚至还隐隐透着一丝兴奋,便知道她不过是在装腔作势。他反而放下心来,并不点破她,倒比之前还要客气有礼。
“不瞒你说,我已让城中稍有名气的大夫给家父看过了,他们都束手无策。有句话言道,高手在民间。我正寻思着要不要重金悬赏一番,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若妧娘你能治好家父,我愿出十两银子作为酬谢。”
果不其然,一听说有银子,妧娘顿时眼中一亮。
不过,她知道面前这些人都是人精,那丝光亮便迅速敛至眼底,假意感慨道:“唉呀,十两银子,可真是太过诱人啦。只可惜,我不擅医术,无福消受,可惜,可惜!”
杜君年已知道此事必然着落在她身上,知道她不过是故意推诿,也不心急,只顺着她的话头道:
“听说妧娘你前几日有轻生之举,如今却已是生龙活虎。莫不是你家藏有什么救治偏方?不如也拿出来给家父用上一用。只要家父用后有效,十两银子,当场奉上!”
说着,他又给胞弟杜行衍打了个手势,后者麻利地封了两锭子上来,明晃晃地摆在一个黑漆托盘里。一黑一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眼角余光已是偷偷扫过那两锭银子,人穷志短啊,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能不心动吗?何况,这杜君年还真是个伶俐人,连由头都替她想好了。
看来他们心里也已经认准这件事就是她干的,先礼后兵,她如果执意不从,恐怕也没她好果子吃。
想到此,她只得顺驴下坡,猛一拍巴掌道:“唉呀,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娘好像是给我用了什么偏方,你等我回去问问成不?”
杜君年见她已经意动,神情一松,微笑道:“当然可以,还请妧娘你速去速回!另外,家父的情况,还请姑娘你……”
“明白!守口如瓶!”她做了一个封住嘴巴的手势,“杜老爷的症状仅限于此院中人知,绝不会飘出墙去。”
“如此,多谢!”见她如此上道,杜君年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
见妧娘竟是要走,杜时文神情绝望,已由之前的喊打喊杀变成了殷勤小意求饶:“马妧娘,马姑娘,你放过我好不好?”
杜君年扶额指示众人:“先送老爷回房去。”
*
还没走到自家院门口,马郑氏便已经带着马家众女迎了上来。
“妧娘,你没事吧?”
马郑氏眼中尚有泪花,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
“娘,我没事!”妧娘看向马郑氏,心中不由多了一丝温情。“是杜老爷痰迷心窍,有点呼吸不畅。他们听说我这样还能起死回生,主问我讨我吃过的药方,我这不是回来问你要嘛。”
“大姐!”
“大姐!”
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也都眼泪汪汪地围了过来,见她平安归来,不禁都是喜上眉梢。
“唉哟,那个药方我早不知扔哪儿去了。”马郑氏一拍大腿道,“这可如何是好?”
妧娘本来就只是随口一说,此时便出言安慰道:“不打紧,我重新胡诌个方子,随便糊弄一下他们就好,反正他们也没见过这个方子。”
“胡说!我们家又无纸笔,也没人会写字,就是要胡诌也不成啊。”马郑氏嗔了她一眼,“还是我再去让梁大夫,让他重写一个方子好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啊,我快去快回。”
“好啊,那就麻烦娘了。”她亲昵含笑道。
马郑氏拔脚便出门去了。她则三言两语打发了众姐妹,独自回到了房间里,赶紧找到那支被自己随手乱扔的毛笔,如获至宝地捧在了手里。
哇,宝贝啊,没想到她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金手指啊。
也就是说,这支毛笔不是用来画画的,是用文字描述才能变现的。嗯,先来试验一下。
蘸了水,她开始描述黄金白银宝藏一类的东西,紧张兴奋地等待着,然而,直到刚写下的水迹干透,也没见这些东西变现出来。
什么鬼啊,怎么又不灵了?
再拿杜时文这老东西试验一下吧。
重新给毛笔蘸了水,想了想,她在衣箱上写道:“一顿鞭子下去,直抽得杜时文哇哇大叫,昏倒在地。忽而醒来,却已神智清明,之前之事,竟是全无记忆!”
嗯,没错,她银子也要赚,这老家伙也要收拾一下,光明正大报私仇,一箭双雕,多好。
且说杜家上下心急如焚坐立难安,时不时朝外看上一眼。杜时文已经因为嗓子破了,喊不出声音了,连同体力也耗尽,却是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浑浊老眼,不停地挥手乱舞。
杜君年站在二楼窗户边,远远看见妧娘来了,忙招呼家人到门口接应。
“妧娘,可是方子找到了?”
刚一见到她,杜君年便迫不及待问道。
妧娘却摇了摇头,“我问过我娘了,只是,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相信。”
“妧娘说得哪里话来?只要能救家父,哪怕是要割肉饲亲,我杜君年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你真的信我?”她抬眼看他,双眸清亮澄澈。
解铃还需系铃人,杜君年既已认定她是始作俑者,哪里还会有所怀疑?
“还请妧娘你明言。”
“咳咳,那我就说了啊。”妧娘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我娘说并未给我吃过什么药,我是被我父亲一顿鞭子给抽打回魂的。”
“……”
“马妧娘,你什么意思?!”满怀期待的杜行衍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看,我说你们不信吧?”她将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杜君年久久凝视了她一眼,稍顷,眸中神情一紧,抬起右手:“取鞭子来!”
“大哥!”杜行衍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
杜君年眼神锐利地横了胞弟一眼,语气凝重地重复了一句:“取鞭子来!”
杜行衍脸上气鼓鼓的,却到底还是拗不过大哥,转身去房中取来了马鞭。
马鞭送来,杜君年看着妧娘,问道:“敢问妧娘,我应当使几分力出来?”
“这个嘛,我听我娘说,家父当时就是把我往死打的呀!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呗。”
“……”
“大哥,你听听她这说的像话吗?”杜行衍已经暴躁起来。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杜君年久在官场,惯会揣摩人意,大约已经猜到,她是要公报私仇,才肯将此事善了。
这件事本就古怪,只怕目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
且先让她得意一阵,得事情办妥,看他怎么收拾她!
“就由我来吧!”他将鞭子一挽,又吩咐杜行衍夫妇,“三郎跟弟妹,你们好好招呼一下妧娘。”
言下之间,是不能让她轻易走脱呗。
“大哥!”杜行衍见他竟然真的听信她的歪论,不由大为焦急。
杜君年举起手中长鞭,“休要多言,在此间等我!”
语毕,他握着长鞭,大踏步朝杜时文的房间走去。
未几,只听得房中传来杜时文“啊”的一声大叫,令在场众人都浑身一凛。
杜行衍对妧娘怒目相向:“马妧娘,你是故意的吧?要是我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势不与你干休!”
她白了他一眼,撇过头去,懒得理他。
其实,她也有点没底,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这个外挂好是好,就是没有使用说明有点讨厌。
厅中,只有她安坐如山,杜行衍一直焦躁不已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有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挥鞭之声,及杜时文哇哇大叫的声音。
但,很快,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只听得杜君年的气急呼唤声。
“爹!”
杜行衍悚然一惊,连忙便朝主屋方向奔去了。
等他冲进主屋,只见杜时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一片狼籍,杜君年一脸愧悔恼怒,正不停地摇动呼唤着对方。“大哥,爹他怎样了?”
“你来得正好!”此时的杜君年早已气急攻心,额前青筋直跳,神情中戾气满满。“你先把父亲安顿睡下,我去杀了那个小娘皮!”
他是鬼迷心窍了吧,竟然会听信马妧娘的无稽之谈,竟亲手将父亲鞭打至昏迷!他竟昏聩至此!
“爹,爹你怎么样了?”杜行衍一把奔至其父面前,伸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这才稍稍放心,
“大哥你怎么能下得了这么狠的手?你怎么听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胡言乱语?爹,爹你醒醒!”
“你放心!”杜君年捏紧了拳头,怒气盈胸,“我必会给父亲一个交代!”
他怒气冲冲朝门外走去,却在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时,听见杜行衍惊喜的声音:“爹,爹你醒啦?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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