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元年,盛夏。
暴雨如天河倾覆,数月不休。长阳县赖以存续的堤坝终不堪重负,在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中,轰然坍塌。
浊浪排空,屋舍倾颓,哭嚎声与洪水咆哮交织,百姓如蝼蚁般奔逃,又如浮萍般被卷入浑黄的激流,生死不明。
暮色阴沉,雨势稍歇。城内低洼处已是一片汪洋,残存的高地上泥泞不堪。临时搭起的刑场中央,高耸的刑柱孤寂而立。
火把已被点燃,昏黄的光线挣扎着穿透雨雾,将扭曲晃动的人影投映在泥水地里。桐油刺鼻的气味混合着人群近乎狂热的躁动,弥漫在每一寸湿冷的空气里。
苏沅清被粗粝的麻绳死死捆缚在冰冷的刑柱上,湿透的囚衣早已被戍卫泼上了燃油,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刺鼻的味道熏得她头晕目眩。
两名值守的兵卒面容僵硬,眼神空洞地扫过她,如同看待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牲畜,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
“子夜三刻,东向行刑。大人,闭眼吧,黄泉路远,省些力气。”
苏沅清瞳孔骤缩,火把的光在她因震惊而瞪圆的眼中疯狂跳跃,“……不,不是!放开我,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起来,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在这被压抑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刑台之下,攒动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骤然一静,旋即,无数道目光狠狠射来,几乎要将她灼穿。
她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明明只是一个研究生,不过是熬夜画个工程图画得两眼一黑……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因“贪污懈怠、治水不力”导致堤坝溃决、死伤无数,被押解待斩的水利部底层小官苏沅清。还绑定了个什么破续命系统!
人家穿越陪着的系统好歹还有个金手指吧,轮到自己这儿就一个什么做任务攒人品才能续命?!
还有现在这是能做任务的时候吗?!
什么东西!
吐槽归吐槽,但这滔天的洪水是真的,家破人亡的惨剧是真的,台下那些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也是真的。
他们要将她焚祭龙王,以平息这连绵的暴雨。
她简直是千古奇冤!
强烈的恐惧和极度的不甘让她顾不得什么攒人品续命了,苏沅清猛地扭头看向旁边身着铁甲的兵士,语速快得几乎破音:“大兄弟!商量一下?这根本就是封建迷信!快放了我,我能修堰口!比你们那破堤坝管用一万倍!”
“你说话啊?哑巴了?!理理我呗!”
回应她的,只有火把舔舐空气的嘶嘶声。那兵士甚至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短暂的死寂后,她的理智彻底被冲垮,她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极端情绪而扭曲:
“我操你们祖宗!你们他妈的谁啊?!县令不是说了要核查清楚吗?!等两天再杀会死吗?!”
“狗日的凭什么杀我!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天天蹲你们床头唱十八摸!!”
“呜呜……别烧!我骗你们的……其实我是大巫!我会呼风唤雨!放开我,我做法停了这雨保护你们!!”
她语无伦次的嘶吼非但未能引来丝毫同情,反而像油滴入了沸水,瞬间引爆了下面积压的愤怒。
“妖言惑众!” “死到临头还敢亵渎龙王!” “烧死她!立刻烧死她!” 人群疯狂地向前簇拥,面目狰狞。
就在这时——
“子夜三刻已到!” 为首的一个赤膊汉子,脸上带着悲愤与狂热的扭曲神情,振臂高呼,“行刑!以儆效尤!慰我乡亲在天之灵!”
远处天边陡然降下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浓墨般的夜空,映亮了一张张疯狂绝望的脸。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
苏沅清定定地看着那汉子举着火把一步步逼近,绝望之下,戾气陡生,用尽最后力气尖声咒骂:
“你爹不得好死——!”
“你生孩子没□□!”
“给老娘换一身红衣服!等我死了化成厉鬼,第一个来找你索命!!”
狠话未落,那汉子已拧着脸一跃而上,手中火把触向她浸透桐油的衣角。
“轰——”
火焰爆起。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墨色身影如疾电般掠过刑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滋啦——”一声锐响!
一团湿漉厚重的毡布如同天降,覆盖在苏沅清身上,嚣张的火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瞬间熄灭,只余下缕缕刺鼻的青烟。
苏沅清被烟呛得猛烈咳嗽,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她艰难地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中,只见刑台之上,一人孑然而立,背对众生。
来人身披一袭墨色锦袍,雨水顺着他挺括的肩线滑落,腰身劲瘦,束着一条同色宽边墨玉腰带,更显身形如松如岳,沉稳地踏在冰冷的刑台石砖上,仿佛生了根。腰带正中,悬着一枚暖阳玉佩,那玉质温润,色泽沁白,在这阴冷雨夜中,宛若一点不灭的星火。
仅仅是这样一个挺拔而冰冷的背影,便已释放出无形却磅礴的压迫感,如同千年玄冰骤然降临,迫使台下原本喧嚷疯狂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一片被强力震慑后,粗重压抑的喘息。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声寒如铁,掷地有声:
“何人主使私刑?站出来!”
苏沅清艰难地辨认出来人——长阳县县令,谢景鸿!
穿越而来、发现自己身陷囹圄等待死刑时,她拼死写下一封陈情书,设法交给了他。信中,她摒弃了此时空常见的治水旧论,以“地转偏向力”为核心,详细阐述了在河道特定位置修建“鱼嘴分水堰”,实现分沙导流、根除水患的构想。
那可是她小老头导师钻研一生的心血!
这县令当时未置可否,只让她等候消息。她以为有一线生机,谁知等来的却是火刑架!
这时,一道天雷又从空中劈下,浓墨乌云翻滚而来。
苏沅清眼神一凛。
“谢大人!!” 她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即朝谢景鸿喊道,“别管这些了!没时间了!洪水马上又来!再耽误下去,整个长阳县都完了!”
谢景鸿闻声,倏然转过头,眼睛眯起看天,察觉出不对后抬手示意:“松绑。”
他目光如炬,转向台下混乱的人群,声音穿透风雨,清晰无比地砸进每一个人耳中:“罪官苏沅清所呈治水策,本官已详加验看,并非全无道理。现灾情紧急,死马权当活马医!即刻起,按其所陈‘鱼嘴分水堰’之法,抢修水利!凡有阻挠抗命者,以同罪论处,立斩不赦!”
兵卒迅速上前,砍断绳索,解开锁链。
苏沅清手脚虚软,几乎站立不住,刚想活动一下,一道焦急万分的声音猛地横插进来:
“万万不可!谢大人!请三思!” 只见水利部高级官员丁墨气喘吁吁地排开众人,他官袍半湿,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写满了忧急如焚,“暴雨转眼又至!当务之急是立刻疏散百姓,避险保命!那‘鱼嘴分水’之说,闻所未闻,近乎妖言!下官研习水工数十载,深知堤防既溃,洪水滔天,人力岂能仓促逆天?此时兴工,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耳!谁敢担保那奇技淫巧能挡住下一次洪峰?!若不能,这满城生灵的罪孽,谁来担待?!”
苏沅清没时间也没力气跟他辩论,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谢景鸿和台下惶惑的百姓,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信我的,不怕死的,留下跟我修鱼嘴,保住家园!想走的,立刻随丁大人撤离高地!生死有命,自己抉择!”
丁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沅清:“荒唐!无知妇人,你这是拿千百条性命作儿戏!谢大人,万万不可听信……”
“够了!”谢景鸿一声断喝,周身戾气陡涨,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丁墨,压得他瞬间噤若寒蝉,“丁大人!本官命你即刻召集自愿撤离者,由县兵护送,急赴西山高地安置!抗命不遵、动摇人心者,以乱民论处,格杀勿论!执行!”
丁墨看着谢景鸿决绝无比的眼神,又看看部分百姓脸上露出的犹疑和动摇,深知已无法挽回,重重一捶大腿,痛心疾首:“唉!愚昧!愚昧啊!尔等……好自为之!愿走的,速随本官来!快!”
他转身,高声疾呼,带着一批拖家带口、面露恐惧的百姓,迅速消失在雨幕和夜色里。
转眼间,现场的人群稀疏了近一半。苏沅清看着剩下这些大多是青壮、但同样面带惶恐和疲惫的男丁,心里猛地一沉。人手严重不足,时间迫在眉睫!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带着湿冷寒意的手,轻轻按在了她微微发抖的肩上。
谢景鸿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莫慌。雨云虽近,尚有一线喘息之机。汝之策,本官细思过,确有其玄妙之理。此间工程,关乎留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乃至长阳县未来气运。本官今日便以此身家前程,与你一同搏此一线生机。苏沅清,你可知肩上重任几何?”
他的目光锐利,直刺苏沅清眼底,不容她有丝毫闪烁与退缩。
苏沅清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水汽和泥腥的空气,重重点头,眼神变得决然:“拼了!”
她再无犹豫,一把用力扯起早已湿透沉重、碍手碍脚的裤腿,赤着脚,毅然踏入了岸边冰冷刺骨、湍急汹涌的河水之中。
冰冷的河水只一下便漫过小腿肚,激流冲刷带来的巨大力量让她身形一晃。她强行稳住,仔细感受水流。这里,正是河道由宽变窄的关键节点,水流速度明显加剧。
她俯下身,探手抓起一把河底的淤泥,指尖细细捻动。
泥质稀软,掺杂着大量细腻的河沙,这正是主流河水携带泥沙在此开始沉积的典型特征,也是水流力量分散、需要引导的关键之处。
“就是这里!”她猛地扬手指向脚下,声音压过水声,清晰有力地喊道,“以此处为中心!快!把准备好的尖头硬木桩推过来,就立在这个点!定准了!”
岸上留下的青壮们发一声喊,喊着粗犷的号子,合力将沉重无比的硬木桩推入湍急的水中,十几人喊着号子,用大锤将其深深砸入河床,作为鱼嘴分水的尖端基准。
紧接着,又有两根稍短但更为粗壮的木材被推下水,苏沅清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大声指挥着角度:“左边那根,往外半尺!对!就是这个角度!捆死!捆结实!”
众人奋力协作,在水中艰难地将木材以尖端木桩为顶点,固定成一个锐利的“V”字形骨架,那尖角正正对准上游汹涌扑来的主流。
谢景鸿率先跳入更深、水流更急的河心位置,抄起岸上准备好的宽大木铲,低吼一声:“跟上!”
他的亲兵和留下的百姓见状,血性被激发,再无迟疑,纷纷咬牙下水,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刚刚成型的鱼嘴骨架内外两侧。冰冷的河水很快浸没了他们的腰际,不少人冷得牙齿打颤,却紧紧握住手中的工具。
苏沅清也抢过一把木铲,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奋力将声音压过隆隆的水声:“大家听好!鱼嘴外侧,迎着主流的那边,把人分成两拨!外侧的人,把河底的泥沙挖起来,堆加固到鱼嘴朝外的坡面上!记住,外江这边,水流急,只挖到脚踝深度!绝不能深挖!”
她深知,水流有惯性,受地转偏向力影响,会自然向右岸偏转冲刷。
“外江挖浅,是要保证它有足够的力量冲走大部分泥沙,避免淤塞!鱼嘴内侧,准备引水灌溉的这边,兄弟们,你们要挖深!至少挖到膝盖深!把地方清出来,让内江的水流缓下来,这样才能沉淀清水,方便导流!深浅是关键!直接决定成败!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 “为了家!拼了!!” 回应声浪在风雨欲来的河面上炸开,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众人不再多言,埋头奋力挥动木铲、锄头。一时间,工具入水的哗啦声、泥沙倾倒的噗通声、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与越来越急迫的河水奔流声疯狂抗衡。
苏沅清咬紧牙关,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和手臂的酸麻,一铲接一铲地将河泥奋力抛向内江区域。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她本就不多的体温,但她不敢停歇。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电光,如同巨斧般狰狞地撕裂了整个苍穹,将天地万物映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
瞬间的光明下,映出的是百姓们沾满泥浆、写满惊惶却依旧在奋力挥铲的脸庞;是浑浊湍急、咆哮奔腾的河水;是在急流中显得无比渺小脆弱的鱼嘴木架骨架。
雷声未至,谢景鸿已趟着水冲到苏沅清身边,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急色,声音被雷声前的死寂衬得格外清晰:“暴雨顷刻便至!人手太少!来不及完全成型!可还有应急他法?!”
别的办法?!
苏沅清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前世所学的水利知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飞速闪过。洪峰···分水···泄洪···对了!宝瓶口!飞沙堰!
灵感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
“有!”她眼中猛地迸射出惊人的亮光,毫不犹豫地指向下游河道一个天然形成的狭窄处,“那里!那个隘口!当作宝瓶口!快!所有人,跟我来!”
顾不上详细解释,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冲向那片布满乱石的滩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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