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入县城,一股混合着淤泥腥腐、死亡牲畜和若有若无尸臭的恶臭便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昔日齐整的房舍尽数化作断壁残垣,裹挟着厚重泥沙的梁木、瓦砾、家具碎片堆积如山,阻塞了本就不宽的道路。
零星几个幸存者,目光呆滞,拖着伤腿在废墟间蹒跚翻捡,试图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死去的鸡鸭猪羊半埋于泥泞之中,苍蝇嗡嗡盘旋。
一派末日地狱景象。
苏沅清跟在谢景鸿身后,目光扫过这片惨绝人寰的景象,忍不住皱眉咂舌。
走在前面的谢景鸿脚步未停,冷峻的侧颜在灰暗的天光下更显深刻,声音平稳却沉重:
“眼前惨状,尚非最大心腹之患。长阳县地处玉江中下游,汛期洪魔肆虐,动辄数月,淹没田舍;旱季则河床龟裂,滴水难求,赤地千里。百姓岁岁年年,皆如涸辙之鲋,苦不堪言。苏沅清,你若真有良策,能根除此循环水旱之患,本官便可力排众议,不仅赦你死罪,更可保你后半生锦衣玉食,安枕无忧。”
苏沅清闻言,秀眉一挑,尽管浑身狼狈,却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画大饼谁不会啊?来点实际的……我要编制。铁饭碗,旱涝保收,吃皇粮的那种,懂吗?”
谢景鸿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侧目看她一眼,唇角似乎极快地、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若真能解此心腹大患,于国于民皆是不世之功。本官为你上书请功,谋一个工部水司的实职官身,又有何难?”
苏沅清眼睛一亮,顿时觉得浑身又有了点力气,爽快应下:“成交!那就这么说定了!要根除水患,关键在调控水流,丰蓄枯补。咱们得修水库……”
“不可!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再次横插进来。
阴魂不散的丁墨!他竟然又追了上来,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气喘吁吁,指着苏沅清,声音因急切而拔高,甚至有些尖锐:
“修筑水库?谈何容易!工程浩大,劳民伤财,非数载之功不成!且库区淹没良田、迁移百姓,遗患无穷!收效更是难料!当下之急,应是釜底抽薪!炸毁横亘于长阳、清河二县之间的蟒山!开山取道,引清河之丰沛水源入我长阳!此乃一劳永逸、泽被子孙万代之策!”
他狠狠瞪了苏沅清一眼,怒其不争:“你这女子!前番渎职致使堤溃,现下侥幸成此小工,便真当自己是治水能臣了?竟又出此下策!洪水虽暂分,那随之而下、淤积如山的泥沙,你可曾想过如何处置?!日久天长,河道抬高,岂不是遗祸更烈?!”
苏沅清倒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本以为这老头只是个固执己见、处处作对的老古板,没想到肚子里还真有点干货,至少看到了泥沙淤积这个可持续性的关键问题。这倒有点学术讨论的意思了。
“行啊,丁大人,没想到您老眼光还挺毒辣。”苏沅清抱起手臂,尽管一身泥水,却扬起一抹带着挑战意味的笑,目光在谢景鸿和丁墨之间转了转,“既然丁大人对我这‘无知妇人’的方案如此不服气,而谢大人又需要万全之策……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谁的方法能真正、彻底地解决长阳县当前的水利死局。输了的那个,心甘情愿给赢家当三个月跑腿仆役!端茶送水,言听计从那种!”
丁墨被这极具侮辱性的提议激得面皮发红,梗着脖子压着声音说:“赌便赌!老夫浸□□工数十载,还怕你一黄毛丫头信口雌黄不成!谢大人,您作证!老夫这就去筹备炸山事宜!告辞!”
说罢,竟是气得不等谢景鸿反应,重重冷哼一声,甩袖愤然离去。
谢景鸿看着丁墨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眸色深沉,却并未出言阻拦。
苏沅清则转身,快步走向那段在洪水中残存下来的堤坝基础。她手脚并用爬上高处,俯视下方河滩。洪水退去后,滩涂上沉积了厚厚一层细腻的黄沙,形成一道陡峭的沙坡。
她纵身跳下沙坡,蹲下身,抓起一大把黄沙,指尖细细捻磨,沙粒如流金般从指缝簌簌滑落。
“这沙……细得跟面粉一样,完全留不住水……”
她抬头,对岸上沉默观察的谢景鸿果断道:“这种沙土,缺乏黏性,承载力极差,根本做不了水库大坝的基床!必须彻底清理干净,见到硬底才行!”
“谢大人,别愣着了!摇人!开工!”
谢景鸿略一点头,身形如电,迅速转身,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
不多时,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响起,昨晚参与抢险、眼下刚休息没多久的青壮百姓,以及部分县兵,再次被聚集到苏沅清面前,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疑惑。
苏沅清深吸一口气,抄起一把沉甸甸的铁锹,“咚”地一声将木柄狠狠杵入脚下松软的黄沙中,以之为圆心,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子,朗声道,声音压过了风雨:
“所有人听令!第一步,清基!”
“以此处为中心,上下游各延伸一百五十步,左右至两岸山脚或高地!这个圈子里,就是我们未来水库大坝的根基所在!”
“拿起你们的工具!把圈里面的所有松软淤泥、烂树根、腐殖土、还有这些没用的细黄沙,统统给我挖走!一点不留!”
“一直挖!挖到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层,或者非常紧密、不易透水的老粘土层为止!这是大坝的命根子,是千年大计的基础,半点都马虎不得!挖的时候眼睛放亮!要是遇到泉眼、暗河、裂缝、或者特别松软的断层,立刻停下,马上报我知道!”
百姓们看着眼前被洪水肆虐后的狼藉和那巨大的范围,面面相觑,但看到县令大人冰冷的眼神和苏沅清斩钉截铁的态度,最终齐声应诺:“是!”
他们二话不说,再次挥动起沉重的铁锹锄头,奋力挖掘起来。吆喝声、铲土声、号子声顿时连成一片,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大地上,再次点燃了热火朝天的希望之火。
苏沅清让谢景鸿盯着清基的进度和质量,自己则快步走向不远处那片在雨后夕阳下泛着诱人赭红色的山坡。她蹲下身,抓起一把红土,用力揉捏。
土质粘腻柔韧,在掌心搓成细条竟不易断裂。
“好土!这是上好的黏土!”苏沅清眼中一亮,立刻朝坡下的谢景鸿打了个明确的手势。
谢景鸿会意,迅速指派一队人带着箩筐和工具赶上来,大规模挖取这些珍贵的红黏土。
待清基初见成效,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大量红黏土和从下游卵石滩采集来的砂石、块石也陆续运抵现场。苏沅清再次站上高处,迎着傍晚潮湿的风,声音清亮地传遍工地:
“都听好了!水库大坝不是一蹴而就堆土玩!要一层一层铺,一层一层夯!严格按照步骤来!”
“先在清理好的、绝对坚实的基底上,铺一层半尺厚的粗砂砾石!用大石碾子或者多人上去踩踏,给我夯实夯平了!这是排水垫层,防止底层积水软化地基。马上动手!”
苏沅清说完,亲自示范。她撩起裤腿就跳进刚铺好的砂砾层里用力踩踏。可惜她身量轻,蹦跶几下效果甚微,干脆跑去和一个健壮的农妇合力推动那沉重的石碾子,“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碾压起来。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提着小竹篮,将捡来的碎石块递给负责铺设垫层的汉子,尽着自己的一份力。
好不容易基底垫层夯实完毕。她继续指挥,声音已经沙哑:
“在砂砾垫层上面,铺一层一尺厚的优质黏土!摊平!铺匀!这就是大坝防渗的核心——心墙!”她抄起一根碗口粗的硬木夯杵,用尽全身力气重重砸在黏土层上,“然后——就像这样!给我使劲夯!用力捶!往死里夯实!”
“要捶到人踩上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子,才算合格!!”
“黏土心墙的两侧,用筛选过的砂土和较小的石块作为坝壳支撑,同样要分层夯实!最外层,靠近水面的迎水坡,用大块石交错堆砌护坡,防止风浪冲刷掏空坝体!”
暮色渐渐四合,清基的深坑已见规模,垫层和第一层心墙在紧张地铺设。火把再次被点燃,工地上一片忙碌景象。
苏沅清抹了把额头上混合着汗水雨水的液体,看着挥汗如雨、机械般重复劳动的众人,对身边一直沉默督工的谢景鸿低声道:
“照这个进度,所有人不休不眠……顶多半个月,水库坝体应该能初步立起来,具备一定的蓄水能力。谢大人……或许不必过于忧心了。”
谢景鸿微微颔首,眸色在火光映照下更深沉难测:“如此甚好。丁大人那边筹备炸山事宜,数日未有消息,本官需亲去探看一番进展。此处……苏大人劳累一日,可先回衙歇息片刻,此处交由衙役看管即可。”
苏沅清也确实感到身体快要散架,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她不再逞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临时安置的屋舍,几乎是沾枕头就陷入了昏睡。
然而,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
“轰!轰!轰!”
沉重、急促、如同惊雷般的砸门声便骤然炸响!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整个破败的门板拍碎,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苏沅清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心脏狂跳,冲过去猛地拉开门闩。
门外,火把的光映照出谢景鸿与另一名衙役铁青无比的脸色。那脸色,比这沉沉的夜色还要阴郁冰冷。
衙役声音急促,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苏大人!不好了!丁、丁大人那边……用于炸山的火药,库房失窃了!!”
苏沅清彻底清醒,下意识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卧槽!这次真不是我干的!”
谢景鸿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失窃的火药,不知被何人、用何种手段,全部填埋在了水库工地基底的关键位置……刚刚……已被引爆。水库基底,彻底被炸毁了!苏沅清,你速随本官前去查看!看看……是否还有万分之一的补救之机!”
苏沅清闻言,如坠冰窟。她一把抓过外衣披上,跌跌撞撞地就朝着水库方向狂奔而去。
到了现场,只见一片狼藉,浓烈的火药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七八个负责夜间值守的汉子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呻吟,鲜血已经浸透了临时包扎的白布,红得刺眼。
苏沅清几步冲上旁边的高地,向下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初具规模的基底和垫层!
月光和火把光下,只余下一个巨大、焦黑、狰狞丑陋的深坑!昨日所有人倾注的汗水、希望与努力,顷刻之间,尽化乌有!
苏沅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冷得如同这夜雨:
“没得补救了……这里,彻底不能用了。”
这时,闻讯赶来的丁墨看到这惨状,捶胸顿足,老泪纵横:“都怪老夫!都怪老夫没能看好这些要命的东西!是哪个杀千刀、断子绝孙的王八羔子!让老夫逮着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好了。”苏沅清冷声制止,眸子如同结冰的湖面,冷冷地觑向一旁脸色阴沉得可怕的谢景鸿,“谢大人,此事性质恶劣,绝非偶然。你必须彻查到底,揪出幕后黑手。不过,眼下追凶容后再议——”
她猛地转身,目光投向远处在夜色中依稀可见的鱼嘴分水堰,“我们去鱼嘴那边看看!现在,那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
谢景鸿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铁石。他上任不过半月,千头万绪,却万没料到此地水深至此,盘根错节,竟有人敢行此釜底抽薪、丧心病狂之举!
毁水库、阻炸山……这幕后之人,所求究竟为何?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长阳县万劫不复?!
他心中惊怒交加,疑云密布,杀意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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