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忧思压在姜与乐心头,她喘不过气。如何在这个时代保身,又如何在这个时代立足是她一路上苦思冥想的问题。
碎雨啪嗒啪嗒落在油纸伞上,滴在青石板上,如神明赐予的烟花一般,绚丽却又短暂。
她走得已足够恬静文雅,不比来时那般步履如飞,然其淡粉履鞋尖还是被雨水浸湿,素青的裙摆上也攀上了几滴泥水。
春桃不知姑娘为何闷闷不乐,但她心情愉悦,因为姑娘临离开时,还给她打包了一份菓子,左手的朱红食盒中装着樱桃煎、荔枝膏和水晶皂儿,都是她嘴馋的。
不知不觉中,姜与乐已立于门楣之下,高高挂起的匾额鎏金镀银、花纹繁饰,姜府二字如吃人的老虎般直映她的眼帘。
她遣散家丁护院,让他们各司其职,又让春桃在前头引路,回自己的院中。
她的记忆并不完整,只有原主生前留下的那一段极其浅短的记忆,若不多加收敛,怕是会惹出祸端来。
姜家府邸是三进三出的宅子,她随春桃进街门,绕过前厅,跨入垂花门才算进了内院。
院子很阔,经过雨水涤洗的石板明澈照人,青瓦檐角处挂着成串的雨丝,时楼的一来一回加上这偌大的宅子,姜与乐感到小腿有些酸胀。
对这个新家她还是知道的太少,光是走走绕绕便可让她迷了路。
“春桃,你在姜府呆了多少年?”
“自打我有记忆起,就陪在姑娘身边了。”
“那给我讲讲你知道的吧,关于姜府的。”
本来春桃的心思都放在可口的菓子上,姑娘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她迷惑不解。
“姑娘想听什么?”
“想听听我以前的一些事和…家人。”
姜与乐知晓这样说容易引人生疑,但无奈原主留下的记忆不足以支撑她在这里生活,况且府里她能信任的目前也只有春桃。
春桃停下脚步,很是诧异,左右四顾后咬了咬下唇,说道: “妄议主子可是大罪…姑娘可是有心事?春桃瞧您今天与徐小公爷也是倍显生分。”
“徐祈年…”她接过春桃手中的油纸伞,食指不断在竹制伞柄上叩击,喃喃自语道, “不若,你就从徐小公爷说起吧。”
她拽了拽春桃的衣袖,将其拉近了些, “你悄悄说与我听,不碍事的。”
春桃望着雕花食盒叹了口气,毕竟吃姑娘的嘴软,拿姑娘的手短。
“其实姑娘与小公爷青梅竹马,春桃实在不知姑娘想听什么。小公爷家世显赫,又是家中独子,自幼备受宠爱。”
“兴国公府家中世代习武,祖上是开国将军徐轩徐大将军。听说国公爷少时便带着三千骑兵平定辽西之乱,一生战功赫赫,现在是殿前司指挥使。”
春桃顿了顿,睨了眼姜与乐,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按道理小公爷也应走上从军这条路的,但是他身子不好,常年用药,安平郡主不放心他参军,这才走了仕途。”
姜与乐边走边点头,若有所思道: “小公爷的门楣如此之高,我和他怎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没有姑娘您,小公爷估计…”春桃垂下眼,声音低了一度, “都不在这世上了。”
眼前的细细雨丝终究是消散了,她边收伞边回味刚刚春桃说的话,还欲深究,却被一阵一阵的凄厉嚎叫给打断。
声音是从江月斋传来的,那是姜与乐住的院子。二人撩起裙摆,疾跑过花街铺地,刚及月洞门,便见缕缕丝红顺着雨渍漫延开来。
再往里去,随意狠毒的话语刺激着她们的神经, “打,都给我往死里打!爹爹说了,主子犯了错,院里的奴仆便要受着。”
十来张长凳上卧躺着她的粗使女使和贴身女使,檐柱旁立着两个哆哆嗦嗦的老婆子,而发号施令的男子斜坐在檐下的太师椅上,一身珠蓝云鹤暗纹长袍彰显着他在这院中的尊贵身份。
“三哥儿。”春桃朝他福了福身,手中食盒掉落,菓子散了一地,双眼却不曾离开长凳上的女使半分,那皆是她的好友。
“停停停!”姜明河将口中的瓜子壳啐了出去,起身推开手持大竹板的家丁,似笑非笑道, “二姐回来了,真是不巧,让二姐看到这么血腥的一幕。”
他夺过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话锋一转, “可这人呐,还是得打,不教训一下,她不长记性啊,你说是吧,二姐。”
长凳上的女使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姜明河俯身撩起她的发丝,探了探鼻息,轻笑道: “二姐莫担心,还给她留了口气呢。”
姜与乐一眼扫过去,女使们的桃红上衫下是浸着血水的下裳,皮肉与衣裳揉拧在一起,仿佛轻轻一揭,便会撕下层皮来。
笞刑应是从她走后便开始了,长凳旁施刑的家丁粗布短衫上都淌着水,唯有洁净的蓝袍杵在她眼前,格外碍眼。
姜与乐没有理睬他,反而对春桃吩咐道: “快去多找几个医师过来。”
可春桃还没有走离两步,就被姜明河高声喝住, “春桃!你要跑哪里去!你是二姐的贴身女使,你以为这顿板子你能逃得掉?”
春桃不是害怕受刑,而是担心她们的身子受不住, “姑娘,我……”
“没事,你快去。”姜与乐面沉如水,家丁想要捉住春桃,都被她伸展的双臂拦下, “我到底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碰我一个试试!”
家丁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一声慵懒的哈切声传来, “算了,跑了个小妮子罢了,这里不是还有这么多嘛,继续打。”
说着,姜明河又重新坐回太师椅,支颐着下颌,神情不屑。
“你们都住手!”喝令声在院内回响,姜与乐向前大走几步,紧紧盯着姜明河, “你这是做什么,她们没有犯错,同样,我也没有。”
“你与爹爹也是这么说话的?”他缓缓起身,踢着脚下积水,激起层层涟漪, “怪不得爹爹大发雷霆呢。”
“我听说了,你考入了大理寺,二姐,不是我说你,一个闺阁女子跑去跟一群男子共事,你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那你呢?可入了春闱,可中了进士,现下各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榜下捉婿,三弟窝在家中靠着爹爹颐指气使,怕是没有哪个大家闺秀看得上吧。”
春季,酥雨一过,点点寒意席卷而来,风里夹杂着冷冽的寒气,可姜与乐丝毫感受不到,相反,她的双手充斥着要挥拳的炙热。
这一番话戳中了姜明河的痛处,他不喜诗词歌赋,更不通孟诗韩笔,为着他的功课,姜鸿清没少教训他。
他忽略掉咄咄逼人的姜与乐,顶顶后腮,转头看向浑身湿透的家丁, “愣着干什么啊,继续打!”
哀嚎声此起彼伏,惨绝人寰,她拦下一块板子,又推开一个家丁,口中喝令声未停,但都淹没在哭喊声中,再这么喊叫下去,怕是连人的胸膛都要喊破。
姜明河像看着跳梁小丑一般望着姜与乐,她想护住全部的女使,可一番折腾下来,便是一个,她也护不住。
强烈的刺激带来巨大的眩晕感,她双手扶额,脑海中又融入些记忆,她与院中女使一道放纸鸢,去小厨房偷吃菓子,去济河放莲花灯…….
回忆中的女子们灿烂淘气,不失活力,再睁眼,木凳之上的女子也是她们,可一个个如在炼狱边缘挣扎求生的恶鬼,冷汗浸透精心梳理的发髻,大板剥夺风华正茂的年纪。
“是我的错嘛?仅仅为一个不存在的错误,她们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姜与乐晃了晃神,用力地朝自己的小臂拧了一下,回过神来。
她们不反抗,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她们是奴仆,无法也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但我不是。
她瞅准一个高高挥举板子的家丁,突如其来地一撞,让他往后踉跄了几步,顺势夺过他手中的板子。
姜与乐这副身体比她想象得要结实一些,还能拖着大板四处移动。
既然没人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也没人听她的命令,那她就利用这里的规则,使出浑身解数将板子挥舞至正在施与杖刑的家丁身上。
他们只能躲,不能还手,整个院子变成了一场你追我逐的闹剧。
姜明河也没有制止,磕着瓜子翘着腿,轻飘飘地吐了一句, “二姐可真是疯了。”
“姑娘!”一声呼喊划破天际,春桃生怕姑娘在院内受他人欺负,所以脚程很快,但不曾料想,一进门,看见的反倒是姑娘追着人打。
姜与乐一手叉腰,一手支着板子,发髻松散气喘吁吁, “快!将她们带入房内医治。”
“是,姑娘。”
春桃带着三位女医师,还有两位女使打扮模样的女子前去搀扶凳上的她们。
“春桃,你先别扶了,你自己还有二十板子没受呢。”姜明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起身踹翻椅子, “爹爹说了,这江月斋中所有的女使都要责罚。”
他瞥了瞥,瞅到两个新面孔, “你们两个,也是在江月斋中服侍的?”
那二人恭敬地福了身,回了话, “并非,我们是兴国府徐小公爷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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