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在晨光里睁开眼时,窗纸上还凝着层薄霜。他伸手摸向枕边的账本,指尖触到糙纸边缘的刹那,忽然想起昨夜关账时,老账房周先生欲言又止的模样。槽坊的秋酿刚入窖三日,新订的陶瓮该在今日辰时运到码头,可周先生攥着账本的指节发白,只说“南河那边的船,怕是要晚”。
他披衣起身,木屐踏过青石板时,院角的老桂树落了片残花。槽坊的伙计们已在晒场上翻晾酒糟,橙红的酒糟裹着白霜,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王二柱见他出来,直起腰擦了把汗:“沈掌柜,今早去码头探了,南河的水涨得邪乎,运瓮的船卡在下游浅滩了。”
沈砚皱了眉。秋汛来得比往年早,他上个月去扬州订陶瓮时,船行老板还拍着胸脯保证“十月水稳,万无一失”。槽坊的窖池已腾出二十四个,若陶瓮误了工期,新酿的米酒没处盛,轻则影响风味,重则要坏在窖里。他转身往账房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周先生在里头叹气,见他进来,忙把手里的信纸递过来:“沈掌柜,这是今早从镇江寄来的,您瞧瞧。”
信纸边缘被水汽浸得发皱,字迹却写得遒劲:“南河秋汛,商船多滞,陶瓮恐难按期至。另,近日有外乡槽坊来人,在渡头打听您家糟方。”落款是“苏记船行苏老九”。沈砚指尖捏着信纸,指腹划过“外乡槽坊”四个字——糟香渡的糟坊虽有七八家,可论起秋酿的手艺,唯有沈家槽坊能酿出琥珀色的“金露糟”,这方子是祖父传下来的,连发酵时用的酒曲,都要加渡头独有的水芹花,外乡人怎么会突然打听?
“周先生,你去把库房里的旧陶瓮清点下,看看还能用多少。”沈砚把信纸折好塞进怀里,“我去趟渡头,找苏老九问清楚。”
渡头的风比槽坊烈,浑浊的河水拍着石阶,溅起的水花带着泥腥味。苏老九的船泊在码头最里头,船篷上挂着半干的渔网。见沈砚过来,他从舱里探出头,递过一碗热茶:“沈掌柜,你可算来了。这水涨得没谱,我派去下游的伙计说,浅滩那边堵了十几条船,最快也得三五天才能通。”
沈砚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苏大哥,信里说的外乡槽坊,是什么来头?”
苏老九嘬了口旱烟,烟杆在船帮上磕了磕:“约莫是七日前,来了两个穿蓝布长衫的人,一口北方话,在渡头的茶馆里问,沈家槽坊的糟方是不是要加什么特殊的料。我听伙计说,他们还去你家槽坊后门转了两圈,被王二柱赶跑了。”
沈砚心里一沉。祖父传下的糟方有两个关键处,一是酒曲里的水芹花,要采渡头晨露未干时的花苞;二是发酵时的温度,需得在窖池里铺三层松针,这些细节连槽坊里的伙计都未必全懂,外乡人怎么会盯得这么紧?他想起去年冬天,扬州的“同福槽坊”派人来求过方子,被他婉拒了,难不成是他们不甘心?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沈砚抬头望去,见三个骑马的人停在渡头茶馆前,为首的人身穿锦缎马褂,腰间挂着块玉佩,正朝这边张望。苏老九眯起眼:“就是他,前日在茶馆里问方子的,自称是徐州来的‘裕丰槽坊’的掌柜,叫刘三福。”
沈砚放下茶碗,刚要起身,就见刘三福朝这边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刘三福脸上堆着笑,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沈砚沈掌柜吧?在下刘三福,久仰沈家槽坊的‘金露糟’大名,今日特意来拜访。”
沈砚回了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雕着朵莲花,边缘却有处磕碰的痕迹,和去年同福槽坊掌柜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他心里有了数,面上却不动声色:“刘掌柜客气了,不知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刘三福搓了搓手,“我裕丰槽坊在徐州也算有些名号,只是这秋酿的手艺总差些火候。听闻沈掌柜有祖传的糟方,想向您讨教一二,至于价钱,好商量。”
沈砚端起茶碗抿了口,茶已凉了大半:“刘掌柜说笑了,沈家的糟方不过是些粗浅的法子,全靠糟香渡的水土养着,换了地方未必管用。再说,这方子是祖父传下来的,恕我不能外传。”
刘三福脸上的笑僵了僵,语气却还是热络:“沈掌柜别急着拒绝嘛。我知道你们槽坊现在缺陶瓮,南河的秋汛一时半会儿过不去,我在镇江有个朋友,手里有两百个新陶瓮,若是沈掌柜肯割爱,我立马让他把瓮运过来,分文不取。”
这话正好戳中沈砚的难处,可他更清楚,刘三福既然能知道槽坊缺陶瓮,定是早就摸清了槽坊的底细。他看向苏老九,见苏老九悄悄摇了摇头,便笑道:“多谢刘掌柜好意,不过陶瓮的事我已有安排,就不劳您费心了。若是刘掌柜想尝尝‘金露糟’,改日我让伙计送两坛到您住的客栈。”
刘三福见他油盐不进,脸色沉了下来:“沈掌柜,话别说得太死。这糟香渡的生意,不是只靠沈家一家撑着,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沈砚放下茶碗,声音冷了些:“刘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家槽坊在糟香渡开了三十年,靠的是诚信和手艺,还从没怕过谁。若是刘掌柜想找麻烦,尽管来,只是别坏了糟香渡的规矩。”
刘三福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沈掌柜有骨气。我倒要看看,没有陶瓮,你们的秋酿怎么收场。”说罢,带着随从转身走了。
看着他们骑马远去的背影,苏老九叹了口气:“沈掌柜,这刘三福来者不善,你可得当心些。他在镇江的朋友,是做漕运生意的,手眼通天,说不定真会在陶瓮上做文章。”
沈砚点点头,心里却已有了主意:“苏大哥,你帮我个忙。你派伙计去下游看看,能不能找些小划子,把浅滩上的陶瓮分批运过来,运费加倍。另外,你帮我给扬州的张记瓷坊捎个信,让他们加急赶制五十个陶瓮,走陆路送过来,多花些钱没关系。”
苏老九应了声,又道:“那外乡人的事,要不要跟里正说一声?”
“不用,”沈砚摇头,“现在没有证据,说了也没用。你让伙计们多留意些,若是他们再去槽坊附近转悠,就直接报官。”
从渡头回来时,已近午时。槽坊的晒场上,伙计们还在翻晾酒糟,王二柱见他回来,跑过来道:“沈掌柜,周先生清点过了,库房里还有六十个旧陶瓮,只是有十几个瓮口有些裂,得用糯米浆补一补才能用。”
“够了,”沈砚松了口气,“你让伙计们把旧陶瓮搬出来,用糯米浆补好,再用开水烫一遍,晾干备用。另外,你去渡头的药铺买些艾叶回来,撒在窖池周围,防着受潮。”
王二柱应了声,刚要走,就见周先生匆匆跑过来:“沈掌柜,不好了!刚才去窖池查看,发现最西边的两个窖池,松针有些发霉了!”
沈砚心里一紧,快步朝窖池走去。窖池在槽坊后院,二十四个窖池整齐排列,每个窖池里都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上堆着刚入窖的酒糟。最西边的两个窖池里,松针果然泛着层绿霉,凑近闻,还有股淡淡的霉味。
“怎么会这样?”沈砚蹲下身,指尖捏起一点松针,“前天入窖时明明检查过,松针都是晒干的。”
周先生皱着眉:“许是这几日潮气重,窖池的石板缝漏了水。这两个窖池里的酒糟有三百多斤,若是发霉了,就得全倒掉。”
沈砚沉默着,指尖的松针有些扎手。三百多斤酒糟,若是倒掉,不仅损失惨重,还会影响其他窖池的温度。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松针发霉时,可用渡头的干芦苇叶铺在上面,既能吸潮,又能让酒糟保持香气。
“周先生,你让伙计去渡头割些干芦苇叶来,越多越好。”沈砚站起身,“再烧些开水,放凉后洒在芦苇叶上,然后铺在发霉的松针上。另外,把窖池的通风口开大些,让空气流通。”
周先生有些犹豫:“这法子管用吗?万一不行,酒糟就彻底毁了。”
“放心,”沈砚语气坚定,“祖父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就是用的这个法子。你照我说的做,我去渡头看看芦苇叶的成色。”
渡头的芦苇荡在南河岸边,枯黄的芦苇杆在风里摇晃,阳光透过苇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沈砚弯腰割下一把芦苇叶,凑近闻了闻,有股清冽的草木香,正是他要找的。
他刚割了半捆,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里正李大爷,手里拿着个布包,笑着走过来:“砚小子,听说你遇上麻烦了?外乡人来抢方子,陶瓮又没到,窖池还发了霉,你这日子过得够热闹的。”
沈砚站起身,擦了把汗:“李大爷,您怎么知道的?”
“整个糟香渡谁不知道你沈家槽坊的事?”李大爷把布包递给他,“这里面是我家晒的干芦苇叶,去年秋天晒的,比你现在割的干。你窖池的事,周先生跟我说了,这芦苇叶你拿去用,不够再跟我说。”
沈砚接过布包,心里一暖:“多谢李大爷,您真是帮了我大忙。”
“谢什么,”李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沈家槽坊是糟香渡的招牌,你要是倒了,糟香渡的名声也不好听。那外乡人要是敢胡来,你尽管跟我说,咱们糟香渡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沈砚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自祖父去世后,他独自撑起槽坊,遇到过不少难处,可每次都有糟香渡的乡邻帮忙。他忽然明白,沈家的糟方之所以能传下来,不仅靠的是手艺,更靠的是糟香渡的人情。
回到槽坊时,伙计们已把芦苇叶铺在了窖池里。沈砚走进窖池,弯腰闻了闻,霉味淡了许多,酒糟的香气反而更浓了。周先生松了口气:“沈掌柜,还是您有办法,这法子果然管用。”
沈砚笑了笑,刚要说话,就见王二柱跑进来:“沈掌柜,好消息!苏老九派伙计来报,下游的浅滩通了,运陶瓮的船已经出发了,明天就能到!”
众人都松了口气,晒场上的气氛也热闹起来。沈砚走到院角的老桂树下,抬头望着枝头的残花,忽然觉得,这秋汛虽然带来了麻烦,却也让他看清了许多事——外乡人的觊觎,乡邻的相助,还有自己肩上的责任。
暮色渐浓时,槽坊的灯亮了起来。沈砚坐在账房里,翻开账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十月初三,秋汛,陶瓮滞,窖池霉,得乡邻助,皆解。外乡槽坊窥糟方,需谨守。”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月光洒在晒场上,酒糟在夜里泛着微光,远处传来南河的流水声,平和而安稳。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或许还会有麻烦,但只要守住手艺,守住人心,沈家槽坊的糟香,就会一直飘在糟香渡的风里。
第二天清晨,运陶瓮的船果然到了。伙计们忙着把陶瓮搬下船,沈砚站在码头,看着橙红的陶瓮在晨光里堆叠起来,像一座座小山。苏老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掌柜,你看,天无绝人之路。”
沈砚笑着点头,目光望向远方。太阳从河面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糟香渡的屋顶上,新的一天开始了,沈家槽坊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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