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寿春。灼目的烈日炙烤着龟裂的大地,“孙”字旌旗在远处猎猎作响,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校场上,士兵们持戟列阵,步伐沉重而整齐,口号声与踏地声汇成撼动人心的闷雷,每一次落步都扬起滚滚黄尘,弥漫在滚烫的空气里。
乔蔓夹在这群壮硕的士卒之中,身形显得格外单薄。她的面庞线条柔和,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肤色白皙细腻,与周遭黧黑粗糙的面容格格不入。一双眼睛极大,浓眉如墨,眼尾微微上挑,即便此刻写满疲惫,那眸光深处仍似藏着几分天生的羞怯。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时,便巧妙地掩去了她大半的心事——这过于秀气的五官,全然不似一个男子。不错,她是个女子,只是至今无人识破。
下午的拉练终于结束,士卒们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原地,汗如雨下。赵有得抱着灌满的水袋从营中出来,一一分给众人,也盘腿坐下。洛子易脸蛋通红,接过水便咕咚咕咚灌起来。陈阿迷只抿了一小口,便又开始大口喘着粗气。乔蔓则如同散了架,整个人瘫软在地,连抬手接水的力气都无。
西沉的落日将天边的云霞烧成一片炽烈的橘红,余晖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乔蔓脸上。她无力遮挡,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她大约是这个时代的花木兰吧?不,甚至比花木兰还要早上数百年。只是她并非为父从军,亦非替弟出征,只是身不由己。自她在这乱世中睁开眼,便已身处军营。她不知自己是谁,该往何处去,命运的洪流却已将她裹挟至此。一旦身份暴露,便是杀头的重罪。她别无选择,唯有将这秘密死死捂住。
乔蔓身量不算矮,足有七尺三,然而置身这群虎狼般的壮汉中,仍显得力弱形单。加之她白皙的皮肤和过于稚嫩的脸庞,初入营时没少受人欺凌。为孔武有力者端茶送水是家常便饭,更少不了言语的奚落与钱财的盘剥……最难熬的莫过于每日的操练。男女体质本就有别,乔蔓唯有付出远超常人的艰辛,才能勉强跟上同袍的脚步……
她自幼体弱多病,父母呵护备至,生怕她磕着碰着,也养成了她不爱动、能躺不坐、能坐不站的性子。体魄不过堪堪及格,跑个八百步便气喘吁吁。如今却要她手持十余斤的兵器,绕着偌大的校场疾跑十圈!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何其艰难!
然则,人处绝境,往往能迸发意想不到的潜力。数月前的乔蔓,绝不敢想象自己竟能撑过与男兵等同的训练量。这两个月她竟咬牙挺过来了,可往后呢?归期渺茫,当初说好的“体验三日”,如今竟在这军营里熬成了“古代精兵”,整整三月过去,归途仍无半分迹象。乔蔓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孟敢将全伍的兵器归置整齐回来,瞥见乔蔓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语气却仍是惯常的嫌弃:“瞧你这娇气劲儿!”
赵有得、陈阿迷、洛子易、孟敢,连同乔蔓,同属一伍。当初乔蔓受人欺凌时,正是孟敢出手解围。他年约二十出头,身长八尺有余,面庞如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一双眸子黑如点漆,肤色是经年日晒的小麦色。不仅生得英武,身手更是新兵中的翘楚。初入营那日,他便将营中各类兵器舞得虎虎生风,引得众人围观喝彩,连校尉见了也点头赞许,自此声名鹊起。孟敢虽不屑欺凌弱小,对营中那些腌臜事却也懒得理会。那日出手救乔蔓,多半是灌了二两劣酒,血气上了头。
“呔!好你们两个腌臜泼才,为何欺辱良家弱女?”孟敢一声断喝,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两个兵痞肩头。
两人吓得一哆嗦,回头见是孟敢,强笑道:“孟…孟敢?嗨,你这又是灌多了马尿吧?醉得男女都不分了?这是乔蔓呀!”
孟敢眯起醉眼,似乎在费力辨认。
“哈哈,也是,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娘们样儿!这种人,十个有九个得死在战场上,看他跑前跑后那蠢相,逗个乐子罢了……”
或许是那刻薄的言语太过刺耳,或许是酒意正浓,孟敢毫无征兆地一拳挥出,重重砸在说话士兵的脸上!
那士兵惨叫一声,翻滚在地,半边脸瞬间肿起老高。他捂着脸爬起,又惊又怒:“你疯了?!”
孟敢一言不发,又要扑上。那士兵也摆出架势准备还击,顿时引得周遭人群围拢。伍长赵有得赶忙上前拉架。他三十多岁模样,留着短须,面容斯文,为人向来和气,只低声劝解了几句,人群便渐渐散去,被打的士兵也只得悻悻离去。
赵有得拉着孟敢往回走,目光扫过躲在树荫下瑟缩的乔蔓,抬手欲招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有得身边的士兵张利低声劝道。
“无妨,”赵有得摆摆手,“我们伍里正好缺额,路军士说要补人,倒省了麻烦。”他转向乔蔓,温言问道:“小兄弟,可愿来我们伍?”
乔蔓岂有不愿之理?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愿意”的气息。先前被排挤出伍,正处无依无靠的尴尬境地。而孟敢和赵有得身上,有种让她莫名安心的感觉。一种近乎直觉的信任告诉她,这选择绝不会错。乔蔓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恢复了神采,亮晶晶的,像只受惊后重获庇护的雀儿,三步并作两步蹦了过来。
赵有得看着她灵动的模样,笑眯眯道:“倒是个伶俐的。”
“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了。”
“哦?”赵有得有些意外,“瞧着倒显小。”
“我只是看着瘦弱,其实……挺结实的。”乔蔓连忙应道,颇有眼力见地抢上前,替下张利,扛起孟敢的另一边胳膊。张利乐得轻松。
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伍中营帐。张利告辞离去。赵有得将孟敢安置在榻上,又给乔蔓指了床铺,嘱咐她稍歇,便自去找路军士登记名册。
登记一事并无阻碍。乔蔓原先所属的伍曲本就不愿留她,私下里早已找人顶替了她的位置。赵有得没费什么周折,便将乔蔓调了过来。
不多时,赵有得便领着伍里另外两人回来了。一位鬓发已见斑白,年约五十开外,名唤陈阿迷,人如其名,总带着几分迷糊劲儿。这并非老迈所致,而是打年轻时就如此,故得了“阿迷”这个诨号。
陈阿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乔蔓:“你就是老三带回来的那个?啧啧,生得可真俊!老三这家伙,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搞这么大动静……”他眼神暧昧地瞟了瞟醉卧的孟敢。
乔蔓顿时尴尬万分,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军营之中,尽是男子,免不了有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常以欺凌俊秀孱弱的少年发泄□□。
他身旁的小胖子抬手给了陈阿迷一下:“老阿迷!胡沁什么!敢哥岂是那种腌臜人?”说着嫌恶地抖了抖身子。
陈阿迷讪笑着告罪:“哎呦呦,瞧我这老糊涂!孟敢怎么会是那种人?孟敢可是我老汉这些年见过最正派的小伙子了!他……”老阿迷又絮絮叨叨地小声嘟囔起来。
赵有得接过话头介绍:“我们私下里论齿序。阿迷年纪最长,快六十了,我们都叫他老阿迷。我行二。”他指了指榻上鼾声渐起的孟敢,“这是老三。你来了,应算老四。子易,”他指向那身高约八尺,体重怕有近二百斤的小胖子,“他今年十八,是老幺。”
原来这小胖子名叫洛子易,才十八岁,孩子心性未脱,一听自己“老四”的位置被新来的占了,沦为最小,顿时不干:“他分明看着还没我大呢!还细胳膊细腿的!”
“你可知人家多大?”赵有得笑道,“人家比你整大四岁呢!”
乔蔓连忙摆手:“无妨无妨,你做老四,我做老五也挺好。”
洛子易看着递到眼前的名头,又失了兴致,嘟囔道:“算了算了,让给你了。”转而好奇地问:“赵老二,你刚才是怎么把人都哄散的?我听到动静想去凑个热闹,还没挤进去呢,人就呼啦一下没了。”
“还能说什么?”赵有得道,“动静闹大了,惊动了路军士,谁还敢看?再闹下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也是,”洛子易耸耸肩,“路军士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谁愿意触他霉头?不过他也只是个军士,神气什么?校尉倒还没他那么大脾气呢!”
“话不能这么说,”老阿迷忽然插嘴,带着点过来人的世故,“县官不如现管。上头人宽厚,那是没直接管到你头上。”
赵有得点头:“我只远远见过校尉一面,那风姿气度,绝非寻常人物。孟敢跟随校尉打过一仗,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没日没夜地加练,说是要追随校尉。”
“孟敢那人,也不想着娶妻生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搏个功名倒也是条路……”
……
孟敢是乔蔓在这乱世军营中见过最英武俊朗的男子。浓眉如剑,目若朗星,阳刚之气逼人。美中不足的是他额头至右眼框处,斜斜趴伏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营中对此传闻颇多:有说是为护未婚妻与人斗殴所留;有说是因妻子与人私通,捉奸搏命所致;更有甚者,谣传那是他早年为匪为盗的印记。若非这道疤太过骇人,给孟敢说亲的媒人怕是要踏破门槛——即便如此,也从未断绝!营中曾三天两头有人寻来,要将自家姊妹、小姨子许配于他。连乔蔓这等不甚灵通的人都知晓。只是孟敢一概冷面回绝。久而久之,营中便有了“孟敢不喜女色”的流言。再后来,说亲的人虽少了些,却也未曾绝迹,大抵是冲着他那身本事和还算和善的脾气。
---
西坠的残阳依旧散发着余威,将橘红的光线固执地涂抹在乔蔓脸上。她用胳膊遮挡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照耀着她额角、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折射出奇异而细碎的光芒。
那时,孟敢次日酒醒,得知乔蔓入了伍,也只是淡淡一瞥,未置一词,自顾提了兵器去校场操练。天知道,就是此刻映着余晖的这双眼睛,那双在绝境中仍会偶然闪烁奇异光彩的眸子,让醉酒的他鬼使神差地出了手。这双眼睛,他只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人笑起来眉眼弯弯,会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眼中亦曾燃烧着这般亮得惊人的光,却比眼前这双眸子更多了份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以及为了胸中丘壑、宏图霸业,九死亦不悔的决绝豪情。那人心中装着整个天下,想要亲手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可是……
---
乔蔓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那双跳脱灵动的眸子重新有了神采。她忽地一个鲤鱼打挺,利落地翻身跃起,跳到孟敢面前,倒把他惊得往后一缩脖子。
“娇气怎的了?”乔蔓扬着下巴问。
孟敢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这才像你乔蔓嘛!方才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儿,我还当你魂儿丢了呢!”
“我不过是……太累了些。”乔蔓辩解道,随即又泄了气,“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日日操练,连场像样的仗都捞不着打。”
“快了,”孟敢目光投向远方,“这乱世,最不缺的就是厮杀。咱们校尉那样的人物,岂会久居人下,籍籍无名?”
“你真觉得跟着咱们校尉能有大出息?”方才归还器械回来的张利听到,误以为乔蔓在问前程,插话道,“他才十九岁,主公帐下多少将军都已年过三旬。便是孙校尉他爹,孙文台将军,也是而立之年才当上别部司马。”
“这并不意味校尉也要蹉跎到那时!”孟敢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况且,他身上还背负着父仇!”
张利摇摇头,不以为然:“纵使他天纵奇才,上头压着颜良、文丑两位将军,我看……悬。”
孟敢握了握拳,指节发白,又缓缓松开,似将胸中一股激愤强行压下。他闷头灌了一大口酒,声音低沉却有力:“你且……拭目以待!”
---
最后一缕残阳终于沉入地平线,大地最后一丝暖意也被夜风卷走。乔蔓身上蒸腾的热气散尽,只余下小风吹过汗湿衣襟的凉意。不远处,清脆的饭铃“叮当”响起。刹那间,仿佛地动山摇,呼喝声、脚步声汇成洪流,千军万马如饿虎扑食般冲向唯一的“敌营”——饭锅!若在平日,乔蔓必是这冲锋浪潮中的一员。今日她实在筋疲力竭,只慢吞吞地挪向队尾。
接过自己的粗陶碗,听着伙头兵用力刮擦锅底发出的刺耳“刺啦”声,乔蔓只祈祷今日的糜子粥能稠上那么一点点。
等她端着碗找到赵有得他们时,士卒们早已蹲坐一地,捧着碗呼噜呼噜喝起来。她小心翼翼绕过人群,放下碗——若在从前,她是万万不敢让食物离手一瞬的,那无异于拱手相让。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蹲下(好在此时士兵都穿着合裆的袴裤,倒也无妨),乔蔓小口喝着那半碗稀薄的粥。
刚喝完,便见洛子易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手里那块干硬的饼子。十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填不满肚皮的年纪。乔蔓累得没了胃口,正想掰开半块给他,却见赵有得已先一步将自己的饼子掰开,递了半块给洛子易。
“四儿身子弱,今日又只得半碗稀粥,你就别惦记他那块了。”赵有得说着,又把手中剩的半块也塞给洛子易,“喏,多吃点,小五正长身体呢。”
陈阿迷在一旁夸张地咂嘴:“小五还长身体?我看长的都是膘吧!”他咕哝着,带着点农家老汉的实在,“真真是奇了怪了,一天天就喝这清汤寡水的糜子粥,他这身肉是打哪儿长出来的?要是家里那口猪也这般省心就好了……”
“嗨!你个老阿迷!”洛子易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我这是天生福相!富贵命懂不懂?”
这话倒也不算全错。这乱世荒年,寻常百姓哪个不是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能每日有口吃的已是万幸。不过乔蔓还是忧心道:“小五也确实该瘦些才好。上了战场,目标太大,跑起来也吃力。”
“逃跑?!”洛子易一听这话,如同受了奇耻大辱,胖脸涨得通红,“只有没卵子的孬种才逃跑!小爷我可是要做将军的!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后退半步!”
“好!有志气!”孟敢赞了一声。
有骨气固然是好。但十六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满脑子英雄梦的年纪。真到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上,目睹白刃刺入、鲜血喷涌的惨烈,那份豪情壮志还能剩下几分?乔蔓心中虽赞叹,却也未太当真。
---
饭毕,夕阳彻底隐没,只余下暗蓝的天幕。士卒们在营地各处点燃篝火。乔蔓从营帐钻出时,便听得阵阵喧哗起哄声浪此起彼伏:“王三!跳一个!跳一个!”
察觉到孟敢今日的低落,乔蔓回到帐内,把本已坐在榻上的他又拉了出来:“外头可热闹了!都在哄邻伍的王三哥跳舞呢,快去瞧瞧!”
两人出来时,王三已跳完一支,正被众人的热情架着下不来台,只得又起一舞。
“快来快来!位子给你们留着呢!”有人招呼。
“瞧瞧人家王三这舞跳的,带劲儿!”
“三伍的吴廷,唱曲儿也是一绝!”
“嘿嘿,待会儿非得让他也亮亮嗓子不可!”
篝火的暖光映在孟敢脸上,那沉郁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嘴角微微有了笑意。
王三一曲舞罢,脸上带着畅快的红晕,挤到人堆里坐下,意犹未尽道:“我这点微末本事算啥?上次大胜回营,校尉亲自主持的庆功宴,那才叫真热闹!跳舞的、唱曲的、斗酒的、翻筋斗的……咱兄弟个个身怀绝技!当时校尉也下场了,跟咱兄弟一块儿耍!那舞跳得,嘿!叫一个俊!”
孟敢闻言,笑容深了些许。
“你也去了?校尉真像你说的那么好?”有人问。
“好!顶顶的好!”王三斩钉截铁。
营地中央,篝火熊熊燃烧,橘红的火舌舔舐着夜空,噼啪作响,爆裂出点点火星。火光映红了围坐士兵们一张张质朴而欢快的脸庞,欢声笑语在夜空中回荡。暖融融的光也落在孟敢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驱散了他眉宇间的阴霾。乔蔓从未见过孟敢跳舞,但火光映照下他那挺拔的身姿,让她莫名笃信:他若肯跳,那矫健的身姿、勃发的英气,绝不会逊于校尉分毫。
“你盯着我作甚?”孟敢察觉她的目光,侧头问道。
乔蔓玩心顿起,怂恿道:“孟敢哥,你也跳一个呗?肯定好看!”
“呿,”孟敢别开脸,“我才不跳。”
“为何?”乔蔓追问。
“哪有什么为何?不想跳便是不想跳。”孟敢语气有点硬,耳根却似乎被火烤得微红。
“哎呀,你跳一定好看!比王三哥还好看!”乔蔓抱着他的胳膊摇晃起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求求你了,就跳一个嘛!跳一个!”
“不跳!说不跳就不跳!”孟敢憋着笑,猛地站起身,双臂抱在胸前,转身大步流星就往营帐方向走。
乔蔓哪肯罢休,赶紧追上去:“哎呀,就跳一个怎么了嘛!又不少块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