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比试

翌日是休沐日,营中安排自行操练。士卒们各自演练着擅长的兵器,呼喝声此起彼伏。近午时分,路军士拎着一张足有半人多高的硬弓走来,搭箭开弦,嗖嗖嗖连发数矢,箭箭势大力沉,深深钉入远处的草靶中心。这手功夫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有谁会使这玩意儿?”路军士环视众人,声音洪亮。

士卒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孟敢。

“除了他!”路军士立刻补充道。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倒是有几个胆大的自告奋勇,可弓弦甫一拉开,箭矢便软绵绵地坠落在几步开外的地上,徒惹一阵讪笑。

乔蔓所在的一伍,老阿迷年事已高,指望不上;赵有得身形文弱,擅使长戟;洛子易体量沉雄,善用双锤;乔蔓则一直没显出特别精通的兵器,样样平平,故而也无人想到让她一试。

巧的是,这些日子她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练习弓箭。仗着与库房管事相熟,每晚众人睡熟,她便悄悄摸出一把弓,寻个僻静角落苦练。虽不敢说技艺精湛,但比起方才那几位,自忖要强上许多。此刻,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她心头涌动,可望着周遭寂静的人群和无人敢上前的空地,她的脚步又迟疑了。

“偌大一个营盘,就找不出一个会使弓的?!”路军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悦。

张利在旁小声嘀咕:“也不瞧瞧咱们都是些什么出身?贫苦人家,能摸到弓箭已是稀罕,哪有机会学用?我敢打包票,若非路军士学过,他也未必使得。但凡有点根底的好苗子,也不至于分到咱们这儿来——孟敢算个例外!”

我会!乔蔓的心猛地一撞,几乎要破胸而出,全身因激动而微微战栗。可她的手臂却似灌了千斤铅水,怎么也抬不起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营中无人能开此弓。更有甚者起哄道:“若真有人能开这弓,老子倒立吃屎!”

质疑与哄笑如潮水般涌来。乔蔓深知,此刻站出去,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承受所有人的审视与怀疑。万一失手,更会成为整个军营长久不衰的笑柄。

何必呢?她拼命压下擂鼓般的心跳,试图说服自己:练箭本就不是为了这一刻的炫耀。她几乎就要成功了,那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去……

“乔蔓会!”

一道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喧闹。

乔蔓愕然抬头,对上孟敢那双促狭带笑的眼睛——他怎敢如此笃定?!

路军士闻声,也狐疑地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乔蔓,似要穿透她瘦小的身躯,找出点不同凡响的凭据。

“不……我不会……”乔蔓下意识地否认。

孟敢却不由分说将她往前一推,眉眼弯得像月牙,一脸“别装了”的神情:“还谦虚个什么劲儿?”

乔蔓急得连连使眼色,孟敢却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想那么多作甚?干就完了!”

乔蔓被推到了那张一百磅的硬弓前。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明明周遭已因路军士的注视而安静下来,乔蔓却觉得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聚光灯,牢牢钉在她身上,每一道都带着审视、嘲讽或好奇。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惊异、讥笑、犹疑的表情尽收眼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

一阵风吹过,乔蔓打了个寒颤。头顶艳阳高悬,她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视线落回那张熟悉的长弓上。木质的纹理,牛筋的韧劲,她曾在无数个寂寥的深夜抚摸、拉拽,重复着搭箭、开弓、撒放的动作。它本是她最亲密的伙伴,此刻却巍然如山,沉重得令人窒息。她的手缓缓抬起,却在半途凝滞,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终究……还是怕了。

那个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始作俑者,此刻却抱着胳膊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嘁,我就知道!果然不行!跟大伙儿说的一样,中看不中用!亏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啧,今儿个真是瞎了眼!”

“你!”乔蔓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孟敢,不敢相信他能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磨蹭什么?别耽误大伙儿功夫!”孟敢不耐烦地催促,语气越发轻蔑,“不就是搭箭、拉弓、瞄准、撒手么?这都不会?”

“我当然会!”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

“那还等什么?快点儿啊!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出风头机会?我成全你,瞧瞧你脸上那副怂样!”

乔蔓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又刷地褪成惨白。一股被羞辱的怒火直冲脑门,烧得她头晕目眩!讥笑的面孔、窃窃的私语,瞬间被这股怒火烧成了飞灰!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射完这一箭,就像每个独自练习的夜晚一样,然后,管它洪水滔天!

乔蔓猛地吸了一口气,左手如铁钳般牢牢握住冰冷的弓弰,右手搭箭、扣弦!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于双臂、腰背,硬木弯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拉成一轮饱满的圆月!她甚至来不及精细瞄准,凭着无数次练习刻入骨髓的本能,手指一松——

“嘣!”

弓弦剧烈回弹,发出震人心魄的嗡鸣!

离弦之箭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挟着刺耳的尖啸,流星赶月般直扑目标!

“笃!”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钝响!

箭羽犹在靶心上方剧烈震颤,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方才所有的讥讽、哄笑、窃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校场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一张张面孔凝固在目瞪口呆的瞬间——惊愕、难以置信、倒吸凉气、面如死灰……不知是谁爆出一声粗粝的惊叹:“我了个……操!这乔蔓……”

路军士看向乔蔓的眼神,也变得复杂难明,晦涩难辨。

乔蔓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径直冲向孟敢!孟敢刚放下抱着的手臂,嘴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

“砰!”

一记结结实实的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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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不直说……”乔蔓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给孟敢红肿的鼻梁涂抹着药膏,声音里满是懊悔。

“直说?”孟敢疼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就你这怂包性子,敢直接上吗?激将法懂不懂!”

乔蔓没接话,只默默低头捣鼓药罐。

“嘶——轻点!疼死老子了!”孟敢捂着鼻子夸张地叫唤起来。

乔蔓紧张地凑近看了看他那原本高挺、此刻却青紫一片的鼻梁,惋惜地叹道:“这么好看的鼻子,要是被我打塌了,可就真造孽了……”

“你也知道造孽!”孟敢瓮声瓮气地警告,“要是老子这‘美丽的鼻子’留下半点瑕疵,你就等着以身相许来赔吧!”

“这……这还不是你自找的……”眼看孟敢又要发作,乔蔓赶紧识趣地闭上嘴。

“话说,”乔蔓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孟敢脸上那道狰狞的长疤,“你这儿都趴着这么大一条‘蜈蚣’了,我还以为你压根不在乎这张脸呢。”

孟敢那副咋咋呼呼的模样瞬间敛去,眼神里透出一种深沉的忧郁,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回忆里。

乔蔓很少见到这样的孟敢。他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心思直来直去。此刻这份深沉的静默,让她心头一紧。

“对不起……”乔蔓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到了不该碰的往事。

她连忙岔开话题:“路军士后来说了,下个月开始,咱们得练马上骑射了。”

“嗯。”孟敢心不在焉地哼了两声,晃荡着交叉搁在铺板上的双脚。

乔蔓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没心没肺的气息又回来了,暗自松了口气。

“到时候……还得仰仗孟敢哥你多指点,”乔蔓讨好地笑着,“你知道的,我学东西慢……”

“看心情吧。”孟敢懒洋洋地应道。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乔蔓顿时轻松起来。这份轻松并非源于孟敢的承诺,而是因为那个熟悉的、可靠的孟敢,彻底回来了。

“好了,你好好歇着吧。”乔蔓站起身,“我去看看伍长他们。”

孟敢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现在出去?”

“啊?怎么了?”

“外面那群人……你不怕了?”

乔蔓抿了抿嘴,坦诚道:“怕,还是怕的。”

“但是!”她的眼神倏地亮了起来,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倔强,“经过这么一遭,反而把我骨子里的犟劲儿激出来了!我偏要出去!我偏要练得更好!我偏要做出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偏要……让他们把眼珠子都惊掉!”

孟敢的眼中瞬间溢满了激赏,他松开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把双臂枕在脑后,眼睛一闭,开始了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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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蔓掀开营帐的帘子,立刻被一群热情洋溢的士卒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才还满脸讥诮的青年们,此刻堆满了笑容,争先恐后地挤到乔蔓面前:

“乔兄弟!真人不露相啊!太厉害了!”

“就是就是!别看乔兄弟身板不壮,这本事真绝了!”

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说话的人:“说什么呢?本事大小跟身板有什么关系?乔兄弟这叫天赋异禀!”

“啊对对对!”

一个之前起哄最凶的青年,此刻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那个……乔兄弟,对不住啊!之前是我狗眼看人低!你这箭术神了!能不能……指点指点小弟诀窍?”

“我也要学!”

“算我一个!”

一个身形和乔蔓相仿的青年挤过来,满脸崇拜:“乔兄弟,你到底怎么拉开那弓的?足有一百磅吧?七八十磅的我拉满都费劲!”

旁边一个魁梧大汉也抢着道:“俺力气倒是有,可就是射不准!那么远,靶心瞅着跟个绿豆似的,你咋瞄的呀?”

七嘴八舌,问题如潮水般涌来。乔蔓被围在中心,起初还有些局促,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诀窍,就是日复一日地练,找到对的感觉和发力方式。”她拿起旁边一张弓,现场演示起拉弓的姿势,耐心讲解每一个动作的要点:“拉弓时,手臂要稳,用腰背发力,别光靠胳膊……”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发问,乔蔓都一一细致解答。

日头渐渐偏西,可围在乔蔓身边的人非但没少,反而越聚越多。直到夜幕低垂,篝火燃起,人群才渐渐散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考核”,意外地让众人见识了她谦和、耐心、毫无保留的一面,也为乔蔓赢得了迟来的尊重。说来,还得谢谢那个“始作俑者”。

讲了一天,站了一天,乔蔓口干舌燥,双腿发软。待最后一人也走开,她正想原地坐下喘口气,洛子易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便响彻营区:

“四哥——!快来!赵老二给你留了糜子粥——!”

乔蔓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叫唤起来。

“好嘞——!来啦——!”乔蔓也扯开嗓子回应,疲惫中透着轻松。

她循声找到自己伍的位置,一屁股盘腿坐下,笑嘻嘻道:“饭呢?快饿瘪了!”

“有得给你端到营帐里去了,怕凉。”陈阿迷又在原地转圈摸索着什么,他每日如此,东西刚放下便不知去向。

“是怕凉了!”洛子易纠正道。

“哎!”洛子易一把揽过乔蔓的肩膀,兴奋地晃着,“快说说!到底怎么弄的?啊?那几下子!”

“我……”

不等乔蔓解释,洛子易眉毛一挑,佯装生气:“好兄弟,藏着掖着!不够意思啊!”

“其实……我自己也没十足把握,所以才……”乔蔓赶紧解释。

洛子易哈哈大笑:“逗你玩呢!解释啥!”

他用力拍了拍乔蔓的背:“咱们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啊!”

这时,赵有得端着碗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咱们伍里,也出了个能人了!高兴!”

乔蔓看着碗里的饭菜,虽然早已没了热气,但碗口被小心地盖着,显然是特意保存的。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专门给你留的,快吃吧,小四。”赵有得将碗递给她。

乔蔓端起碗,先灌了一大口温温的糜子粥,然后笑着问:“那孟敢呢?”

“孟敢不算!”赵有得笑道,“那家伙一身功夫来得邪门儿,不算他!”

乔蔓眉眼弯弯,继续喝着粥。幸福有时就是如此简单:有肝胆相照的伙伴,有漫天星辰,有为你守候的篝火,还有一碗特意为你留的温粥。

“不过也有人在那儿酸溜溜的,”洛子易撇撇嘴,模仿着怪腔调,“像刘强那家伙,眼红得跟兔子似的,说什么‘有啥了不起’!呸!”他一脸嫌恶,“快闭上那满嘴喷粪的臭嘴吧!不就是嫉妒四哥?一股子尿骚味儿,也不嫌熏得慌!”

此时的乔蔓,内心却是一片坦然。旁人的闲言碎语,已如过耳清风。她抬头望天,只觉得今夜的月色,似乎也格外皎洁澄澈。

陈阿迷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尿骚味儿?啊,咱们校场里那些马大爷,有时就是没规矩,瞎往人身上滋!你还拿它没辙——它可比你金贵哩!吃的都是精料!也是,上了阵,你的小命还得靠它驮着跑呢……”老阿迷又开始了他标志性的絮叨,乔蔓几人都习以为常。忽然,他神色一肃,煞有介事道:“要是真叫马尿淋了一身,赶紧抖搂抖搂,味儿一会儿就散了!可千万不能捂怀里,越捂越骚!”

乔蔓忍俊不禁:“知道啦,阿迷叔!”

老阿迷又背着手,踱到别处去摸索了。

“老阿迷这话糙理不糙,”赵有得望着远处被夜风吹拂的营火灰烬,意有所指,“你看那风沙,吹过就散了。有些话也一样,你越把它憋在心里,捂在怀里,它就越臭,越让你难受。抖落开,晾一晾,也就过去了。”

“嗯,知道了,赵二哥。”乔蔓喝下碗底最后一口温粥,胃里心里都是暖的,“有你们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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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敢是有身份的!!!(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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