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卯时初,一家人冒着风雪出了香樟堡。

外面的天空一片乌黑,借着雪色才能看清眼前的道路。谢钰一只手牵着母亲,一只手缩进袖子里,又冷又饿的他,步子迈得飞快。不一会儿便累得大声喘气,冷风吸进胸腔里,激得小孩儿一阵哆嗦。

谢勇怕小儿子受不住,蹲下来道:“小三儿快上来,爹背你走。”

谢钰摇了摇脑袋,不肯让父亲受累,“我已不是三岁小孩,走几步路而已,多小的事。怎的还需要大人背着走?那样岂不是闹了笑话?”

谢勇哈哈大笑着起身,一把将小儿子抱了起来,往上颠了颠,道:“你才几岁,要什么面子?宋百户家的孩子八岁了还要人把尿呢,也没见谁笑。”

谢莲与谢承伍走在前头,两人也是八岁,听了父亲的话也噗嗤笑出了声。

徐香兰拍了一下丈夫的后背,“快快闭嘴,让人听去了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人家儿子那是金疙瘩,比不了。”

谢勇不服:“小三儿不是金疙瘩,是老子的心头肉。”

说完,他又添了句,“三个娃都是,一块心,一块肺,一块肝。”

徐香兰也被逗笑,“竟说些浑话。”

谢钰两只胳膊环住父亲的脖子,视线看得很远,这个时辰已经有很多人下地了,老弱妇孺皆有。

他们都披着蓑衣,弓着腰,一锄一锄地翻地。

唐湾屯田千户所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名屯军,也就意味着有一千多户人,上头的人发下的指标是每名正军耕作三十亩地,按亩产两石计算,他们每年需要上交五十四石粮食。

剩下的六石粮食,一家五口人吃不到半年。

而三十亩耕地指标,只靠正军一人根本无法完成,只有军余全部下地帮忙,才能勉强完成任务。甚至正军还要为军官耕种他们的私人土地,以及免费做一些苦力。

若是不从,来日交粮时面对的就是官员们的百般刁难,一层粮恐怕都难以留下。

谢钰将脑袋倚靠在父亲肩头,枕着结实宽厚的肩膀,很快便入了梦乡。

巳时末,大雪初霁。

冬日的阳光倾洒在人们身上,带去了丝丝暖意。

端安县是直隶州益州所在地的附郭县,每年纳粮十万石以上,是上县。

远远望去,高墙巍峨,城门大开。百姓,马车,商队正排着队入城。现场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片繁忙景象。这是与香樟堡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甫一进城,喧嚣与烟火气便迎面而来,谢钰察觉到体内的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动速度。

他曾经去过卫所营城看病,但还没真正到过县城。

不愧是益州最繁华的地儿,抬眼望去,只见街道两旁店肆酒楼林立,有红墙绿瓦,飞檐斗拱,各色招牌旗帜迎风招展。

不远处的吃食小摊前,烟雾缭绕,人头攒动。

油酥饺,水馅包,油膜,羊肉饼,馄饨,切面等香气扑鼻……拳头大的糖瓜,黄米面枣糕,八仙糕,芝麻糖饼,凤梨酥等等各种糖糕,只是瞧着便让人垂涎欲滴。

三小孩大开眼界,已是走不动道了。

奈何兜里空空,一行人不得不逼自己移开视线。

因是下元节,沿街的摊子上还摆了许许多多的祭祀用品,以及烧香拜佛之物。有纸钱香烛,观音菩萨像,佛像,还有念珠手串,经书等随处可见。

“哇——县城好热闹啊!”莲姐儿瘦小的面庞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左右环顾着,又蹦又跳十分兴奋。

谢承伍指着一处惊呼道:“快看,那边好多人呀,啊!有人会吐火!?”

谢勇低头瞧见谢钰一路都呆呆的模样,笑着问道:“小三儿可要去看杂耍?”

徐香兰一手拉莲姐儿,一手去拉谢承伍,“别看啦,莫忘了咱们是去赶午食儿的,一会错过了可得饿上整整一日!”

不待谢钰回答,谢勇立马改了口:“你们娘亲说得对,吃饭要紧!”

谢家老宅不在县城正街上。走过最繁华的路段,到了十字路口往西,途经南通河支流的一个小码头,再右拐就能进入城西的一条偏僻小街。沿街住的几乎都是普通百姓,前面摆摊开店,后边住人。

与正街不同,谢钰一走进巷子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烛味,这里行人寥寥,因买东西而驻足的人不多。由于空间太小,外面的阳光难以照射进来,青石地面还很湿滑。

此刻正是晌午,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起了炊烟。

当他们一家子出现在巷口时,在外面看守店铺的邻居见了,面色立马变得怪异起来,似乎是认得他们。

谢勇顶着一张粗犷黝黑的大脸,以及硬扎扎的络腮胡,转头朝看过来的人露出一个微笑。他却是不知,自己面部腮骨横突,鼻如鹰喙,又是三角眼。

实在不像个正派人士。

伸手不打笑脸人,几个邻居僵硬地扬了扬嘴角,招呼道:“谢小哥这是回家来省亲了?”

谢勇点点头:“对,回家祭祖,另外孩子大了,也该带回来认认亲。”

一邻居老头余光瞥见徐香兰手中提着的布袋子,边缘露出几个纸叠的金元宝,顿时面露不屑之色。他转身和自己老伴大声嘀咕,“果然是最低等的农奴,回家省亲竟然带纸钱,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老伴摇摇头:“怕是又回来要银子了吧,这一次又一次的吸血,血蛭都该喂饱了。”

“真真是下贱,瞧他们走得多快,这个时间点了是想去讨一口饭吃呢。我看,还不如让几个小的端着碗,往城门口一坐来得更快。”老头子嘲讽道。

这对夫妻虽然没有点名,但实际上在说谁,大家心里都明白。

老头子姓黄,他女婿是衙门里的主簿,自然不怕面色凶悍的谢勇。再者,军与民是两个管理体系,他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卫所还管不到他头上来。

其他几位邻居也开始大声议论起来。

“确实是白眼狼一个,养不熟。”

“嘘,小点声,人家可是军官大人家的看门狗,老黄牛。珍贵着嘞。”

“可不是,那狗能改得了吃屎吗?我呸,一点脸皮都不要。”

谢钰见父亲脸庞紧绷着,眼睛发红,拳头紧了又松。这时候,一旁的母亲突然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勇哥,我们走罢。”

黄老头子抓住正往外跑的小孙子,吩咐道:“去,和你永平爷爷说一声,就说他家来客了,是那位‘军爷’。”

“晓得啦。”那小子飞快跑到巷子尽头的一家杂货铺前,扯起嗓子大吼道:“谢爷爷,你家侄子,不,你家来了两个大乞丐和三个小乞丐——”

谢勇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眼神狠戾地看向黄老头子,阴沉沉道:“口出恶言,须得小心夜里撞鬼。”

黄老头子心中一个咯噔,突然想起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看了看对方身边几个小的,发现同样是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

他这才扬声道:“小兔崽子胡咧咧什么呢!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男娃天不怕地不怕,哈哈笑着跑开了。

谢钰用力握住父亲的手,他已经能平静面对这样的场面了,并没有被刺激到。反倒是二哥一直垂着头闷闷不乐,一旁的谢莲没忍住,斥道:“二弟你这是作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把头抬起来!”

谢承伍忽然抬头看向父亲,问:“爹,我们是不是不该来?”

他也觉得他们这么做是不对的。因为伯祖父已经给过他们盘缠了,更因为如此无赖做派,没有人能瞧得起他们……

徐香兰叹息一声,“承伍,即使你爹今日的目的不是为银钱而来,也不会有人对我们正眼相待。”军户地位最低,被人鄙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勇却没回答,转而问小儿子,“小三儿,你认为呢?”

谢钰一本正经地说:“崔医士曾说过‘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意思是他人若经历了我的痛苦,未必会有我这般良善。”

谢勇闻言咧开嘴角,大笑不止,“想不到小三儿没念过书,竟还有如此悟性,可真是歹竹出了好笋!”

谢钰:“……”

谢莲也骄傲挺胸,心想不愧是她弟弟,崔医士随便一句话,他都能记下来。

徐香兰轻笑,“你才是歹竹,我不是。”

唯有谢承伍蹙眉苦思,算了,想不明白。既然弟弟不认为他们有错,那就是真的没错!

谢家杂货铺,一正在看守店铺的**岁小孩听闻家中来了乞丐,好奇地探出头往巷子里打量。这一瞧就与凶神恶煞的谢勇对上了视线,他心中一惊,原来是这尊煞星!

小孩儿看清来人,立马转身狗撵似的跑进了院子,随后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爹?”谢钰转头看向他爹。

谢勇镇定道:“走,敲门去。”

“咚咚咚——”

“有人吗?伯父伯母在家吗?”

院子里鸦雀无声。

谢勇冷哼,又道:“侄子回家祭祖来了,方才看到文哥儿进了院子,可是里面门锁坏了,打不开房门?”

还是无人回应。

谢勇眼一沉,给谢莲示意,“莲姐儿,开门。”

“是,爹。”谢莲一副被委以重任的模样。她走上前,双手按压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使力。

“伯父伯母,别着急,小侄这就帮你们开锁,救你们出来!”谢勇声音里充满了焦急与担忧。

“喝——”莲姐儿猛力一推,大木门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这时里面终于传来一道妇人的尖叫声:“王八羔子反了天了!天老爷,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啊,青天白日的竟敢强闯民宅!你个挨千刀的腌臜泼皮破落户——”

话音未落,莲姐儿鼓起脸双手用力一拍,老旧的木门再支撑不住,“啪啪啪”破碎成几块烂木板,稀稀拉拉倒了一地。

见状,她满意地收回手,然后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嗯,不错,就是肚里这下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一会儿得多吃点。

房门大开,院子里的人目瞪口呆,与谢钰一家子面对面站着,沉默不语。

说来神奇,谢勇和徐香兰的三个孩子都不像他们。

老大莲姐儿天生神力,是随了她外祖父。

老二谢承伍生性老实,直肠子,是个讲义气的好孩子。

老三钰哥儿身弱体虚,又极其早慧,有时候他心中所想谁都摸不透,但性子是再软不过了。

而作为父亲的谢勇,为人颇为狡猾,喜欢在上官面前阿谀奉承。母亲徐香兰虽说爱哭,却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面团子,拿捏谢勇最是轻松。夫妻二人觉得这几个孩子,是个顶个的良善,没一个像他们。

莲姐儿腼腆笑了笑,谢承伍给大姐竖拇指,谢钰白生生的小脸上露出两个酒窝,这倒是随了他娘。

良善的谢钰率先打破沉默,他声音稚嫩,眼神清澈见底,只见他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伯祖父,伯祖母,我是钰哥儿,你们被困在院中多久了,可是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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