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云游归来

八月初九,与凤梧县相邻的西汀县城里,一辆牛车略显懒散地靠近街边,缓缓停下。车上载着一胖一瘦两位老人——前者名唤游岳,白髯飘飘,面容和蔼;后者名唤羁空,容貌清癯,仙风道骨。

“师弟啊,要不先找个酒肆,休息休息,填填肚子?”游岳从驭座上回过头,讨好似的向师弟咧嘴一笑。

听言,原本正认真探路的羁空幽幽地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现出万分嫌弃:“这离上一顿过去还不到两个时辰吧?看你如此消谷善饥,难道这将近五年的云游,不仅没让你增见识,反倒给游出消渴病啦?”说着,他干脆利落地撂下了车厢的门帘,仿佛没眼再看师兄那幼稚的嘴脸。

游岳如小孩般不忿地冲帘布缝隙呲了呲牙,随后才重新坐正,向那昏昏欲睡的老牛挥起了长鞭,同时没好气地说:“嘁,这不轮到我驾车的时候才会吗,累了当然更容易饿啊,自己脾虚纳差,一天天跟吃了仙桃似的,还不让别人吃了。”

“唉,师兄啊,你能不能紧着点?我们是要赶在中秋前回去的呀!再说你不想念孩子们吗?我可想得心都要飞过去了!”

“别总把我说成好像少心少肺似的!”游岳粗着嗓子反驳道,“就你想孩子们,他们都是你养大的!哼,他们可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晓得的呢。”

“得得得,你跟他们亲~那还不是因为红脸被你给抢喽,我就只能唱白脸了?唉,师兄啊,想想这一年,你都耽误了多少行程,动不动就打尖儿、住店,按我预算,本是可以在今年中元回家,还能祭一祭祖师爷的,却不想生生被你拖到如今,眼看这秋黄渐浓……”

“行了行了,又在这庸人悲寂寥,强寻烦恼。”游岳嫌弃地打断他,烦躁间,手上的动作不小心重了些,导致牛车一阵颠簸。“又没黄历说哪一天到家是最好的,择不如撞嘛,老了老了,别那么为难自己,补养精血最好的药,就是五谷和睡眠~我可不想在久别重聚时,被说没管顾好自己。”

羁空叹了口气,放下车厢的窗帘,不再看那人来人往的街道,“好啦师兄,你不就是还没想好,回去怎么跟阿境说嘛……我‘强寻烦恼’,那你呢?你是妄寻烦恼,反正迟早都会到家,而且你以为阿境会怎么样?怨我们无能吗?但这本来就是啊。”

一想起那些伤心事,游岳的神色就忽然黯了,再听羁空用低沉的语调喃喃说着那些话,眼眶竟泛了红,“是啊,无能啊,连自己的弟子都护不了,简直有辱先人。”

“想想人命由天定呐,生死之事,不宜太过自责,先贤亦有救不回的人,何况我们?我耿耿于怀的,是我们当年为逃避原有的过失,而犯下了新的过错,任由宁熠离开,以致阿境在悲恸之余更添怅惘与担忧……唉,有时是真希望他可别那么懂事了,和宁熠一样,率性而为,至少,对自己是好的吧……”

“烟珃的死,怎么能让我不自责,你又怎么能拿‘人命由天’和‘医非神仙’来为自己开脱呢?要是当年我们看好了她,她就不会不自量力悄悄下山,去给那些灾民送吃的,就不会碰到那落水的孩子,更不会为了救他而——”游岳喉头一哽,抬手使劲擦去了眼前即将覆盖视线的那层水雾,“唉,你说他们可真是亲兄妹啊,不仅怕麻烦别人,而还想着为别人减少麻烦。”

听见师兄吸鼻子的声音,羁空知道,他又因此情绪失控了,本想继续规劝,可奈何自己也哽咽得说不出话,还抹了把差点纵横的老泪。“我至今都还想不通,她当时怎么会一个人去?是以为我们会坐视不理吗?即便是这样,那几万人啊,哪是她一个人救得的?!”

“……我们之前曾带着所有年纪较大的男孩子下山查探情况,以便‘对症下药’,几次下山,都不缺阿境和宁熠,两个她最亲的人,会不会……”

“好啦……”羁空长舒一口气,“过去这么久的事情,琢磨来一点用都没有,要是宁熠在,还不知会怎么讥讽我们呢。”

游岳想了想,苦笑一声,似自嘲,似哀叹,“他会说啊:如今再‘操’这份‘心’,确实要比当时省不少力——”

两人就此无言。牛车不紧不慢地行进,不多久,便来到了一家酒楼门前,游岳果断拉紧辔绳,自顾自下了车,朝里走去。面对这早在意料中的情景,羁空漠然处之,如散步般,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刚跨进大门,游岳和羁空抬眼就撞上了三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他们正被一个凶神恶煞、拿着大扫帚的男人追着打,灵活溜蹿躲避的同时,还不忘互相保护。

“你们这些小流氓!耗子都没你们会偷!别再来啦,晦气——”店家没轻没重的攻击正要落在其中一个“小流氓”的身上,就被一只苍老却稳健有力的手给拦住了。他随即侧头,眼里透出惊诧,语气却仍撑着嚣张与蛮横,“作么哦!自家树杈别岔到人家院里,放开!”他试图挣脱,不想却让这番“摩擦”直接升级为了灵力之间的对抗。

店家整个人一下就软了,勉力陪笑,样子十分猥琐,“哎哟嚯嚯嚯……您是哪门的师尊?多有得罪、多有冲撞,您、您就饶了小人吧……”

见师兄因此就动用真气,暴露了自己的修为,羁空第一反应就是假装不认识他,转身弯下腰,去安抚那三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别怕,别怕啊。你们饿了吗?爷爷给你们买几个烧饼吃,好不好呐?”

虽见无论他的神情与口吻,都只是单纯、平等的询问,而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两个较大的孩子却完全无动于衷,仍然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严厉的戒备,而剩下年岁最轻,尚且懵懂的那位,却是直接就被“烧饼”二字给摄住了魂魄:“我饿了,我想吃……那爷爷,吃完烧饼,还有别的吗?”

此情此景,可谓异常有力地挑动了某段回忆,两位老人瞬间无语已凝噎。店家被捏麻的胳膊突然被猛地一甩,就见游岳声色俱厉,命令道:“快去给我们安排一桌!不许要大鱼大肉的,油水不能多!”

“诶诶诶好好好,”店家躬身点头,同时无意识地揉搓着手腕,“绝不会耽误扰乱二位仙长斋戒!”众目睽睽之下,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狼狈成这样。

看着他慌慌张张逃回后厨的背影,游岳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感叹,悄声嘟囔一句:“谁跟你说是斋戒了?油水少一点又不是叫你没油水,被吓傻了吧这是……”发泄完不满,他回身向那三个孩子,扬起慈祥和蔼的微笑,“放心,我们和他不是一伙的,没有合起伙来演戏骗你们,更不是坏人想将你们抓来卖掉。”

话才过半,羁空便生无可恋般抹了把脸,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径自走去向跑堂的点了三个素烧饼。

听着游岳一番“狡辩”,年纪较大的那个女孩忽然咯咯笑出了声,神情含着讥蔑,但更是嘲笑,“哎哟听听,这老头将肚里坏水都吐出来了~”说着,她将身旁年幼的弟弟搂得更紧了。

跟着转身朝门外走去,那与她左右配合围护幼弟的男孩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稍微伸长脖子,凑近她耳边道:“我看那俩老头不像是坏人,如果和‘疤脸鬼’是一伙的,他下手不可能那么狠。”

女孩随即在他肩头落下了重重的一巴掌,“亏你还比我老两岁呢,怎比我还‘不省人事’!跟那疤脸鬼打过那么多次交道,还看不出一个‘利’字对他来说是最大的?为了那几个‘孔方兄’,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啊?要真把我们卖喽,那钱还不够他治十几次伤的?”

“……孔方兄?是什么?”

女孩失望地翻了个白眼:“你不用晓得。快走吧,赶紧找到些吃的,我弟都饿疯喽……”

片刻后,两位老人才姗姗追上了街头,寻找那三个孩子,火急火燎的模样,仿佛他们手中拿着的并不是温热熨贴的烧饼,而是几块烫手的山芋。

“唉,这饼做得也是够慢!他们怎么跑这么快呀,一下子就没影了……”

游岳抱怨七抱怨八,殊不知旁边,师弟的所有怨气,却全都出自并集中在他身上。“师兄,你方才那一番‘辩解’,可真~是缺根筋,”羁空语重心长,似乎都替他感到丢脸,“碰见并收养了那么多流浪的孩子,你怎么还能那么糊涂,连话都不会说了?”

游岳正烦着,差点没用手直接捂住他的嘴,“你能不能等完事之后再教训我,你眼力好~快帮忙找找,烧饼都要凉啦!”不知为何,他故意将“眼力”二字说得阴阳怪气。

不知用了多久,他们终于在街边一间破屋的墙角找见了那三个瘦弱的身影。

“怎么,穷追不舍找到这儿来啦?我们可没这么值钱!”一见来者,女孩倏地站起身,挡在了弟弟面前。

男孩直接迎了上去,态度却比她要软和不少:“爷爷,我们长得真不算好看的,身体也不好,卖不到好价钱的。”

游岳不由分说,将三个纸袋塞进了他怀里,轻轻笑道:“吃吧,就是普普通通的烧饼。方才那家酒楼你们去过不止一次了吧,以后别再去了。……愿你们往后能遇到真正心善之人,有个安身之处。”说完,便和羁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破屋,游岳那已在眼眶中憋屈许久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落下,他如孩子一般用衣袖揩着泪,模样显得十分委屈。羁空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却带些许嘲笑:“哎哟~这是想起什么了噻?他们可与阿境他们并无相似之处吧?”

“怎么没有!你晓得什么呀你!”游岳猛地抬头,情绪激动,“当初接管宗门后,我们拖了好几年才开始划算招收弟子的事,说好两人轮流外出——你想想第一次去的是谁?我们的开门弟子是谁?我用马车花了三个多月将他们从期和带回凤梧,其间的事你都懂什么呀?”越说到后面,连他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

“对对对,我不懂我不懂~”羁空“点头哈腰”,敷衍地道歉。“但这光天化日的,干嘛把自己搞成像得了癫狂病似的?来来,好好歇会儿,顺顺气。”

被师弟拉着坐在了路边的石墩上,游岳的目光开始变得飘忽,受主观情感的影响,无论看到什么,他都能将其与心中所念联系在一起,思绪兜转片刻,最终因街边玩闹嬉笑的孩童,而沉入了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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