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被他摸了下头,就像中了邪术般,红了脸又红了眼,整个人像得了痴傻病似的蒋岌薪,君澄境的心动摇了,但表面却依旧冷漠。他移开目光,搂过妹妹,如对待宝贝般,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膀,“穷苦人家,几粒碎银便能欢天喜地;富贵人家,黄金万两也是如粪如泥。所谓‘物以稀为贵’,东西好不好,不是看你给的啥,而是看别人缺的啥,这是拍花子的惯用伎俩。”
游岳正震惊于这种话竟出自一个还没水缸般高的孩子之口,蒋岌薪仿佛是被怒气唤回了神,尚且泛红的双眼向君澄境狠狠一瞪,“就你懂得多啊!有这本事,身却卑贱,也没人会请你去当教书先生!”说完转身,扯了扯老人的袖子,“诶,老头儿,我们跟你走。”这举动,大半出自真心,但也有一部分,是出于习惯的、针对某人的刻意挑衅。
因着宁熠哥哥的眼神示意(怂恿),君烟珃冲上前,抱住了游岳的腿:“胡子爷爷,你把我们卖了也行,可要找个好人家哦……”奶声奶气地说着,眼里又汪满了泪水。
蒋岌附议,点头如捣蒜,“对~我们要求也不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住,不打骂我们,一切都好说。哦对了,我们的岁数本身就是个好彩头,”他像点兵般依次指向烟珃、阿境和自己,“五、六、七,节节高啊。”
君澄境疲惫抚额,面无表情地走到三人之间,看着游岳的眼神不再冷冽,神情也卸下了原有的敌意,双手分别攀上宁熠和妹妹的肩头,一改先前老气横秋的教育态度,换成了苦口婆心的提醒:“你们忘记两月前,小奎就是因为吃的跟一个生人走了,到如今还杳无音信呢。”
说到这,他将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宁熠那儿转到了游岳脸上,“而且他说自己是铃医,可你看他那两手空空的,不见幌子,连虎撑都没有,便知定是随口一说骗人的!会骗我们这素未谋面的小孩,他能安什么好心?”
君烟珃懵懵懂懂的目光在哥哥和那位胡子爷爷身上徘徊不定,一时间,脑中可谓完全空白,样子就像在好奇地观着一场从未看过的戏,并认真地揣摩其中的剧情。而对蒋岌薪来说,阿境突然转变的态度,实际上是“最后通牒”,而且他还当着游岳的面儿,说白了自己的不信任……
可即便如此,蒋岌薪还是心有不甘,他真的受够了风餐露宿,那种任老天摆布的生活,眼下既有了这送上门的“机会”,又怎么能蠢笨到自己动手将其推开呢?
“哟,如今在你眼里,我又变得有你妹那般‘纯良’啦?”他一摆手,不屑地歪了歪脑袋,“何况连你妹都清楚我们是要被卖了。哎呀,什么人都有好坏之分~无论窃贼、强盗还是拍花子。”
听着他这番话,君澄境不由自主地皱眉,眼神又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凌厉,“一个好人,会选择你所说的这些‘职业’?”
蒋岌薪讥讽地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冷笑,忽然凑过去,不可思议般“端详”起他的脸,“别人就算了,你难道还不清楚这冷酷的世道能将人逼成什么样吗!好人?执迷不悟坚守‘好人’的名号,最终只会害死自己!”
“啊~你这话说得可好啊——成那些自甘堕落的人问自己开脱的借口,再合适不过了!”似受到对方影响,君澄境的语调也就此猛变成了怒吼。
见他俩之间莫名其妙又燃起了战火,君烟珃躲在一旁,缩起身子,隐忍地抽泣,游岳终于爆发,用庞大的身躯强行将二人分开,提高音量道:“够了!这大声小声的,还有没有点当哥的样啊!?”他直接绕过那两位“不称职的哥”,奔向角落里憋哭憋得仿佛快要窒息的女孩,未经家属同意,就径自抱着她朝刚才停放驴车的地方走去。
被那只似有魔力的宽厚手掌轻轻拍抚着后背,君烟珃的情绪立马安稳了下来(前提是看见两个哥哥和谐一致地跟在了胡子爷爷身后),却还是忍不住啜泣,游岳便柔声细语地不停哄着:“不哭不哭,跟爷爷回家,回家啊……”
在此种境况下,蒋君二人是潜力爆发般出奇的默契,他们紧紧跟在后面,目光如狼似鹰,就像两只仿佛随时准备“正法行人”的罗刹。
老驴安安静静(睡眼惺忪)地等(杵)在原地,看见主人归来,身旁还添了三个新“包袱”,即似生无可恋地吐了口气,脸拉得老长,目光略带傲慢,由此准确地从整体展现出了对主人满满的不屑。
一听它扇动双唇的声音,游岳便气不打一处来。待将君烟珃放进车厢坐好,他没好气地拍了拍这位老伙计的脑袋:“不就想打牙祭了吗,停在这,不就眼馋里面上好的草料?宝鞍配良驹懂不懂,就你,我会去向店家要两根青菜萝卜来就不错啦。”
见到那辆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简陋驴车,蒋岌薪大失所望,别说花纹繁复的车帘和柔软的坐垫了,它,甚至连篷都没有!
“喂,老头儿,你家在哪儿啊?如此寒碜,怪不得出来拐小孩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跟着护妹心切的君澄境爬上车厢的栏干。
游岳早已改变战术,此刻,对他的吐槽爱搭不理,但身体却完全顺从本心,伸手托了他们一把。“爱信不信了,我不是拍花子。”他傲娇地牵起驴绳,缓缓前进。
“诶,你听话怎么少头缺尾的?我问你家在哪儿呢!”
“曲泽州。”
“什么!”蒋岌薪瞬间有了立马翻车逃走的冲动,“那儿与期和一南一北,傻子才这么做生意呢吧!”
这次,轮到君澄境站在游岳的一边,对伙伴进行提醒、劝告,抬手按下了躁动不安的他,“若往好处想,这反说明,他可能真不是‘做生意’的。”
听言,游岳偷偷一笑。蒋岌薪不耐烦地推开肩上那只手:“我要管他是不是做生意的,咱们仨儿还能上这车?我是怕他盘缠不够,那走到半路养不起我们了,把咱丢在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儿,甚至是荒山野岭,呵,那可就美喽~”
君烟珃被他这番话吓得不轻,立马起身向游岳靠近,努力踮脚,双手扒着驴车围栏,冲他的耳背喊道:“胡子爷爷,你可要好好的把我们带回家哦——!”
其时,她的嘴与老人的耳朵相隔还不到一尺,冷不防的,游岳被那清亮却又可谓尖细的嗓音震得脑袋直嗡嗡。他回过头,扬起的笑终于透漏出了一丝疲态,“好好好~我老头啊,身上现有的盘缠不会把你们冷着饿着的,一路上再找些活干,等到曲泽没准还有富余呢,你们就放心吧。”
君烟珃确实就放心了,十分乖巧地坐回到两个哥哥之间的空位。可他这番话对蒋岌薪而言,却几乎等于没说,“行了老头儿,别搁这儿给我们画大饼啊!得不得到曲泽还不及说,你这大板床啊,走在路上,就当下这日头,我都觉得冷风嗖嗖的,要是碰到老天爷突然撒泡尿下来,那还了得?”说着,他用力推了一下那异常淡定的君澄境,“你有事吗,咋哑巴啦?”
听到“老天爷撒尿”,游岳不禁笑出了声,但不知为何,心头随即生出一阵莫名的自卑,提醒他要保持“威严”,便又使他造作地“绷”起了脸,“所以你以为,我这会儿是径自上路,回家去呢?”他学起了那孩子的口音和乖张的语气,“我当然得把这寒碜的‘大板床’换成有篷的车啦,不然带着你们三个娃娃一路风吹雨淋的,我给自己造孽呐我!”
听他“没好气”地说着,蒋君二人的心里逐渐漫上了一阵暖意,情绪五味杂陈,却仍高傲的,不肯浮现在表面。蒋岌薪越过君烟珃的头顶,猛地弹了一下君澄境的额角,“你怎么了嘛,方才说万千不是的是你,一上了车,你就打算坐以待毙啦!?”
君澄境看看那满怀期待,正快活地摇晃两只脚丫子的妹妹,舒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吧,像我们这种连爹娘都不要的人,还会有别人自个儿找来,要带我们走,无论真假吧,都该知足了……”
“哼~”蒋岌薪冷笑,抠了抠发痒的鼻子,“是啊,‘爹娘’不要我们,我们没必要他们。”
“呃咳咳——”听见他们这番对话,游岳一心只想转移话题,可偏等到张嘴发出了声音后,才猛然发现自己词穷,“那个……你们会写字吗?我都还不算晓得你们的名字呢。”
“呵,”蒋岌薪挑眉轻哼,仿佛匪夷所思,他怎会说出如此废话,“幸亏我们还算聪明,这些年‘走街串巷’去了不少地方,学到了些都城雅言,不然如今跟你交谈都困难,你还想把我们带走?还写字呢,跟你说了吧,我们有人生没人养,能有如今这样,已是‘狗孩子’中的上品了——哎哟干啥!”
一听见那三个字,君澄境便朝他挥起了拳头,“旁人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自己认了自己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真的是没救了。”
“好好好就你有救就你有救!”蒋岌薪捂着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委屈气愤参半。
君澄境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向游岳道:“如果您真如您所说是个游医,我们愿意做您的弟子,但恐怕您要教我们的,远不止医术。”
对于他那不卑不亢的姿态,游岳哈哈笑出了声,其中包含着欣慰与欣赏,令人颇觉和蔼可亲,“那是当然。且立文而医,我想教你们理法方药,那是不可能跳过子史经集、诗书礼易之类的。对了,我家里还有个师弟,放心,我两个不但会教,还会将你们养好的,往后再也不用怕受冻挨饿了。”
说着说着话,一直以龟速前进的驴车终于绕到了客栈的正门,他停下,爱怜地分别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三种回应——君澄境不痛不痒,君烟珃意犹未尽,蒋岌薪烦不可耐),“我先去跟店家要些干粮,你们就在这儿,别乱跑啊。”
“嗯嗯嗯!”君烟珃站起身,捣蒜般点头,撇着嘴,神气的样子,仿佛终于有人替自己出头,即将报仇雪恨、扬眉吐气,“胡子爷爷,多拿点,这里面有个伯伯可坏了!每次都拿不一样的家伙什儿赶我们,宁熠哥哥说,越、越拎色的人就越多东西,越多东西,我们就越要拿他的!”
“好了,给我坐下!”蒋君二人异口同声,有气无力地“呵斥”,将她拉回了原位。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却根本不在一个点上——
蒋岌薪:“哎哟,那明明是你哥说的,咋就安我身上了呢!?”
君澄境:“妹,那叫‘吝啬’。哥跟你说过,不熟悉的字眼,不要乱用。”
可游岳却似当真了,对君烟珃点点头,露出贼兮兮的坏笑:“说得对,越吝啬的人就越要‘教’他仗义疏财的道理~待会我把店家叫出来,你们看看是不是那人,如果是就冲我挥手,我好好抽抽他的丰。”
见他与妹妹“密谋”的那副认真样儿,君澄境十分诧异,实在想不通竟会有人将一个孩子的“荒唐言”当作一件正事看待,心中不免有一瞬恍惚……是在做梦吗,他们真的遇到,可以依靠的人了吗……
而另外两人,却只着眼当下。他们兴致爆棚地盯着游岳的背影,当店家出现在门口时,宁熠还带着烟儿喊叫吸引其目光,接着狠狠做了个鬼脸。
“诶!坐着不动,入定呢?”蒋岌薪回身,捅了捅君澄境的脸,“你不想吼几嗓子?他眼下可甩不到咱~”
君澄境侧头,幽幽看向那在众“客官”面前隐忍怒气,强充笑脸的人,嘲讽地勾起了嘴角,“你们这没来由的乱叫挑事,除了可能引他急火攻心,不顾颜面地上来揍我们一顿以外,别无用处。”
“不,有用啊,”君烟珃瞪大那双天真的眼睛,反驳哥哥,“可以让胡子爷爷晓得他就是欺负我们的人啊。”
蒋岌薪却读出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玩味一笑:“嗯~我可只是光想着泄愤呐,那快说说,您有何高见?”
“对他没有丝毫实际的伤害,便不算真正的‘泄愤’。”君澄境与他对视,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装疯卖傻的能力最强,你等会儿这样……”
起初听到他对自己的评价,蒋岌薪难免有点不服,但接着听下去,原本带些许愤慨的神情便因那精彩的计划,而逐渐转变成了十足的赞赏,不禁摇头咋舌:“唉呀,别看你平常‘沉稳平淡’的,真要黑起来,那可是谁也比不过哦~烟儿,看到了哈,这点可跟你哥学学,就没人敢欺负咱喽——”说着,他躲过君澄境袭来的一巴掌,翻身下车,直冲游岳奔去。
“哥,你让宁熠哥哥干啥去呢?”君烟珃不明白当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迷茫地将三个指头塞进了嘴里,又现出了一副看戏的表情。
“啧,一个多馒头,还没吃饱啊你!”君澄境立马将她的手拔出,用衣角擦净上面牵丝的口水,“我让他,真正泄愤去了。”
“那样在地上打滚,哭天喊地,就是‘真正泄愤’了?”她模仿哥哥的语气,加重了“真正”二字。
“嗯,是啊,”君澄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笑中透出几分骄傲,“你看那讨厌鬼,是不被他喊到脸都绿了?”
“没绿啊……”君烟珃眯起眼睛,试图见证哥哥所说的奇观,“但他好像是快哭了,也不是被宁熠哥哥喊哭的吧,是被宁熠哥哥引得围上去的人弄哭的。”
“是啊,就是要这样~”
“为啥要这样啊?他冷不丁地冲上去连哭带滚的,看把胡子爷爷吓成啥样啦!而且他嘴里喊的也不是真的呀,什么‘我娘吃了他家的饭菜,肚子又胀又疼,几次三番想找他讨个公道,却都被打了出来’?哥,他是打过我们,可我们不是只向他讨过吃的吗?而且、而且你俩不说,我们的爹娘都死了吗?哥,你明明不许我撒谎的……”
面对妹妹的灵魂质问,君澄境的内心可谓受到了强烈谴责,原本的笑意垮塌无踪。沉默几秒,他最终说出了那句几乎所有家长语塞时都会用上的经典台词:“等你大了就懂啦。当然,撒谎是不好的。”又见蒋岌薪那戏演得正上头,看起来且没完呢,他果断转移话题:“妹,照你看,那胡子爷爷是好人吗?”
此刻,游岳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那撒泼打滚、哭喊控诉的孩子,活这一大把岁数了,(至少在现存的记忆中)他还真没如此焦虑、迷惑过……
许是因为受过的白眼实在太多,心中却仍保有专属于孩童的那份天真,对于每一道落在他们身上的怜悯、担忧甚至爱怜的目光,君烟珃都无条件地喜爱并珍惜。她满足地笑笑,不假思索,答道:“嗯!他可好啦,给我们吃的,还要带我们一起回家,还想着帮我们报仇呢~”一边说,一边还掰着手指,似欲跟哥哥细数他的好处。
君澄境即被她那副认真样给逗笑了,“每次专心想事情,这嘴就噘得老高,你干嘛呢?”
君烟珃抬头,忽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哥~你就别多想了嘛,我只想有个住的地方,不用再吃那些冷冰冰,而且从没个整的‘馒头’、‘糕饼’了。胡子爷爷定是好人,不然你看宁熠哥哥都那样了,他还守在他身边呢,要换别的人,早就溜帮不管了!哥……”
君澄境鼻子一酸,差点没直接哭出来——为什么那些馒头糕饼永远“没个整”呢?因为那是如寻宝般残羹冷炙中捡回来的,每次弄脏或被别人咬过的部分,都会被他和宁熠先行掰去并吃掉,才会送至妹妹面前,变成“别人家不小心做坏,就送给我们的”……凭什么他们就要忍饥挨饿,以至于将别的孩子都吃怕了的东西当成美味珍馐?为何爹娘要弃他们而去?!
心里失控般接连质问着这不公的世道、懦弱的父母,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调整情绪,一仰脖,无意间看见掩映在头顶的那一大片树荫,终是绷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酣畅淋漓……
宁熠已如愿从客栈店家手中得(赖)到了“娘亲的买药钱和疗养钱”,外加不少人和驴所吃的干粮,这才善罢甘休,正心满意足地拉着游岳往回走,却突然听见前后响起的两道哭声。他瞬间就像被惊雷劈中,猛然抛了怀中的所有“宝贝”,疯了似的向驴车冲去。“我他娘诶——!干啥啦?你都哭了,这是破天荒啊!别吓我!”他扳着围栏,却因焦急,怎么也爬不上去。
游岳抱着零零散散一大堆东西跑过来,对他来说,简直不要命了。“怎、怎么了……啊?出、出什么事快、快说……”他连忙卸下怀中的“货物”,还没让自己捯口气,就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了三个孩子,“不哭不哭,摸摸头。什么都不怕,你们有爷爷了。”
这十分自然便从心间发出并付诸实行的一句安慰、一个拥抱,此刻,就像是在三人黑暗已久的世界里点燃了温暖的火光,顷刻间,便攻破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筑起的“铜墙铁壁”。随即,就见蒋岌薪莫名其妙地也加入了泪人的行列,另外两位则是哭得更为“放肆”了。
路人频频侧目,游岳不管,眼下,他只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娃娃们不哭——哎哟宁熠怎么你也哭了?不哭不哭,说话,说出什么事了啊……唉,怎么办啊这是,要是师弟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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