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允盯着裴静文的同时,裴静文也认出了面前的少年,弯弯的眉眼瞬间沉了下来。
青庐中详知内情者不过三人,其余人只当裴允被新妇容貌惊艳,轻佻打趣道:“裴十六再看下去,裴娘子就要恼了。”
林建军不动声色挡在裴静文身前,睥睨失神的少年,似笑非笑道:“小郎君失礼了。”
裴允环视帐内众人,又深深地看了眼笑意不达眼底的林建军。
此人简在帝心,他得罪不起。
权衡利弊之后,他长揖到地,歉疚笑道:“娘子美撼凡尘,裴某失礼了。”
丢下这句话,裴允阔步离开青庐。
陆六娘子疑惑地歪了歪头,寻着裴允离去的背影追了上去:“你今天怎么了?”
目光在人群中梭巡,裴允淡淡道:“方才突然想起那位为我挡刀的女郎。”
这事儿陆六娘子有所耳闻,阿翁说那女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凶多吉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陆六娘子好奇问道:“裴娘子与那位女郎相像吗?”
裴允忙着寻人,随口敷衍两句,陆六娘子冷哼一声,懒得自讨没趣,甩手找秋棠依说话去了。
风流纨绔们簇拥着新人往将军宅主院走,眼下戌时初,天色不算晚,正是饮酒好时节。
林建军踏进正屋后,还没来得及与裴静文说句话,便被众人连拖带拽带离洞房,称要与他不醉不归。
身上礼服太重,裴静文换了身轻便的家居常服,瞧出赵应安和余芙蓉兴致正高,托辞自己累了想睡觉,劝两人自己玩去。
将人都打发走,裴静文往晚香居行去。
交拜礼结束后,陈嘉颖就不见了踪影,想是怕遇上裴允,先回了晚香居。
“你来了。”陈嘉颖侧卧梅花树下的青竹小榻上,醉眼朦胧地把玩着银杯。
裴静文挨着竹榻边缘坐下,轻声道:“裴允猜到你没死,正在前面寻你。”
陈嘉颖嗤了声:“谁管他?”
裴静文默了半晌,困惑道:“我有点看不懂你了,你对他没多少感情,干嘛帮他挡刀?”
“他是我来到魏朝后,第一个对我还算不错的人。”陈嘉颖仰面朝天,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夜幕上的圆月,“他死与不死,其实我不在乎,我见不得他死在我面前。”
裴静文说道:“听起来有点复杂。”
“他曾经帮我戒过五石散,尽管最后半途而废。”陈嘉颖伸手抚摸月亮,“我从他身上汲取的善多过他发泄的恶,我不爱他,亦不恨他。”
承了好,就要记着情。
那些被他毁了人生的少男少女可以恨他,她不行。
他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死去,她不会悲伤;他若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活得繁花似锦,她亦不会妒羡。
林建军手下金吾卫几乎都是朝中高官显贵人家的小衙内,平日大家相处时虽不大遵守规矩,小衙内们心里到底有些怵身为上司的林建军,不敢太过放肆。
今日上司新婚,闹起来无所顾忌,小衙内们又是给根杆子就往上爬的行家,不一会儿便灌得林建军借口更衣,遁去僻静处吹着夜风醒酒。
耳畔传来贺赢的嚷嚷声,林建军抬脚就要躲走,天启帝身边的亲近内侍之一团圆挡住他的去路。
“将军,圣人有请。”
跟着团圆来到一处安静角落,天启帝端坐石凳上对月独酌,垂首侍立一旁的高显忠悄无声息退下。
林建军拱手道:“拜见至尊。”
天启帝眉眼温和,边比划边说:“记得初见你时,你还没马背高,瘦瘦小小的,看起来风一吹就倒,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还成家了。”
“那时我在想,这么小一个人连马背都未必能爬上去,如何驯服野性难驯的野马,底下人查到的消息会不会有误?”
“我命他们细查,他们又递密信,说你当日从高处跳到马背上,任凭野马发狂颠簸,咬着马脖子、攥着鬃毛不撒手,最终驯服了那头畜生。”
林建军莞尔道:“臣那时年幼,无知所以无畏,现下回过头来细想,时常后怕。”
“有惧意是好,可惜你的惧意不多。”天启帝脸色忽地沉下来,“建军,你可知罪?”
林建军双膝跪地,叩首道:“臣知罪。”
“既然做了,就该做干净些。”玄色襕袍闯入视线,林建军将头埋得更低了,“造成如今的局面,是你无能。”
林建军敛息屏气,不敢接话。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你与他之间的恩怨私底下能解决,就别闹到公堂。”天启帝轻描淡写道,“抬起头来。”
一卷有了年头的竹简突兀地闯进眼中,林建军不敢置信道:“这不是当年……”
“八年前你拒了这道旨,今日你成亲,我把这道旨作为贺礼赏你。”天启帝俯视跪在脚边的青年,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可还记得太宗神牌前的对话?”
那是天启六年,他平定西南叛乱回京,天启帝在太庙的太宗神牌前召见他。
彼时,君王跪在蒲团上,他跪在君王身后。
天启帝赐他一旨,庄重道:“儿有奇表,将来为国之栋梁,勿忘忠孝于予家。”
他展开盖着皇帝之宝的竹简册书,粗略扫过大段文字:“维天启六年……谢氏山玉,禀姿奇伟,器质冲远……今赐高姓,入宪宗三子吴王属籍,封为淮南王。”
祖上没阔过的人家早就断子绝孙,湮灭于历史长河,那铁石心肠的老不死姓谢,陈郡谢氏的谢。
他们这支原先离断子绝孙不远,如今沾他的光,一时半会还绝不了嗣,真是可惜。
山玉取自“山似玉,玉如君”,乃君王为他所取之名,后来的表字“让尘”也与此名有关。
接了旨,他便是高魏宗室。
他谢绝了,君王没有勉强他,这道竹简册书被尘封多年,直到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洞房花烛夜,再次出现于他面前。
他何德何能,得君王如此相待?
林建军眼眶微热,仰头望着天启帝。
天启帝哂笑道:“拿着吧,哪天你愿意接这旨,就把它拿出来。”
林建军双手接过竹简册书,俯首深拜,一如当年在太庙中,音色微颤道:“得君父如此厚爱,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奉献此身,誓死效忠,以答君父滔天之恩。”
裴静文不太懂陈嘉颖对裴允的复杂感情,带着疑惑去,又带着疑惑回到主院。
听着前面闹哄哄的笑闹声,她躺在庭院中的红木摇椅上,不知不觉睡过去。
贺赢带着嵇浪和杜敛挡住一众想闹洞房的纨绔子弟,苏勉架着酩酊大醉的林建军步履蹒跚走进主院,便瞧见女郎安睡树下的娴静画面。
女郎洗尽铅华,卸去钗环发髻,青丝如瀑布般搭在浅色绸毯上,眉心微微蹙起,似有道不清的忧愁。
离得近了,他清楚地看见女郎眼角挂着晶莹泪珠,心脏不由自主怦怦直跳。
林建军还有些许意识,挣脱苏勉跌跌撞撞走过去,坐在红木摇椅的扶手上,手掌抚着女郎恬静脸庞。
苏勉身形一顿,转身离去。
摇椅的晃动迫使裴静文悠悠醒转,睁眼对上青年关切目光。
“好阿静,可是做噩梦了?”林建军俯首贴着她,两道灼热呼吸紧紧纠缠,“夫君回来了,不怕不怕。”
“林三,我梦见妈妈了,还有乐乐。”行至长廊转角处听见女郎细微的哽咽,苏勉不受控制侧眸望去,“今天这么重要的日……”
丝绸广袖往下坠,两条雪白藕臂勾着青年脖颈,两人耳鬓厮磨,姿态亲昵,真应了那句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苏勉苦涩轻笑,大步流星远去。
天色已晚,喝得烂醉如泥的宾客都在客房歇下,苏勉盘腿坐在屋檐下,对着明亮月光独酌。
如此皎洁的月光,怕是会照出他惹人作呕的心思。沉思片刻,苏勉转身背对月亮,借着一杯又一杯浊酒消愁。
他就是畜生。
身后响起沉重脚步声,已有五分醉意的苏勉慢慢回头,步履踉跄的杜敛拎着两坛酒一点点靠近,最终在他身旁停下。
接过杜敛递来的烈酒,苏勉豪饮一口:“醉了还睡不着?”
杜敛两腿发软扑跪于地,双手撑着砖地爬起来改成坐姿,抱着酒坛道:“他明知我对惊鸿念念不忘,为何不告诉我惊鸿就在他宅邸中?”
“因为惊鸿阿弟……”苏勉中途改口,“因为惊鸿娘子不想让你知道。”
“若早知惊鸿是女郎,我又何至受此相思之苦,心似刀绞。”杜敛悲伤道,“阿勉,他为何不告诉我?”
苏勉仰头灌了一口酒,耿直道:“赢儿都未能察觉你们之间暗流汹涌,何况犀子?”
杜敛气笑了:“你就不能顺着我说?”
“顺着你说,然后呢?”苏勉嗤笑,“与韦娘子和离,缠着惊鸿娘子嫁你,还是纳她为妾,等犀子提刀砍你?”
杜敛自嘲道:“十八-九岁的杜九可以任性妄为,二十六岁的杜子由不行。”
苏勉轻拍他肩膀,鼓励道:“既然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明日酒醒后,好好与她道个别吧!”
杜敛凑到他身前,醉眼迷离道:“我为情所困想大醉一场,你为了什么饮酒?”
“大抵是有些怅然。”苏勉沉闷地喝着坛中烈酒,“今日观犀子大婚,忽然忆起少时与你们纵马长街,架鹰逐兔,斗鸡走犬,仿佛就在昨日,蓦然回首,才惊觉那是很久之前了。”
杜敛感叹道:“时光匆匆如流水,流水无意度光阴。”
翌日午后,受余芙蓉所托,嵇浪领着杜敛来到位于千针坊旁边的旁边的雅致小院。
杜敛走进去时,余芙蓉懒洋洋地躺在秀气小郎君怀中,略带玩味地看向来人,嘴角噙着笑问候:“多年不见,杜兄别来无恙?”
“儿有奇表,将来为国之栋梁,勿忘忠孝于予家。”唐昭宗对李存勖说的话。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俗语。
“山似玉,玉如君。”出自向子諲《更漏子·雪中韩叔夏席上》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出自《诗经·大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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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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