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八月十七,巳时两刻,睡眼惺忪的裴静文被赵应安等人强硬地拽出被窝。
前些日子装病躲懒,裴静文不大清楚具体流程,好在婚礼从头到尾都有女官引导,她安心地放任自己做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作为三品郡夫人,裴静文成婚时可穿戴二品花钗翟衣,即花钗八树,翟八等。
现下她只穿了一件素纱中单,双手托腮坐梳妆台前,脑袋一点一点的,一看就还没完全清醒。
来自宫中的梳头娘子本领过硬,嘴里说着喜庆的吉祥话,手中动作一刻不曾停歇,为新妇盘佩戴花树冠的发髻。
“建军儿疯了。”林望舒掀起珠帘,阔步走进里间。
从铜镜里瞧见身穿水绿襦裙的林望舒,裴静文震惊得瞪大眼睛,赵应安等人也被她今天的装束吓了一跳。
林望舒平常都穿圆领袍戴幞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女装梳发髻,怎么看怎么不习惯。
赵应安拍着胸脯道:“差点没认出你来。”
余芙蓉问道:“小世叔怎么个疯法?”
林望舒没骨头一样躺余芙蓉腿上,翘着二郎腿,可见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
她懒洋洋地说:“他让仆役挑着装满铜钱的箩筐,又命秋英亲卫两两一组撒钱。崇义坊到安邑坊这一段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我绕了务本坊、平康坊,从东市那边过来的。”
赵应安“嚯”了声:“这圈子绕得不小。”
裴静文疑惑道:“你不是该在家里吗?”
林望舒颇为受伤道:“我是你娘家人,当然要看着你上花轿。”
裴静文轻嗤一声:“说人话。”
“去年他在犁羌王庭抽了我一鞭子,”林望舒奸笑两声,“你知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余芙蓉从身后取了根绑着朵小红花的竹杖递给林望舒,邀功道:“看我多了解姨姨,提前备下了。”
林望舒用力一挥,竹杖击空来回晃动,发出嗡嗡震颤声,嘴角咧到耳后根:“这棍子称手,好蓉蓉,姨姨疼你。”
赵应安轻呼道:“差点忘了,他以前射我一箭。”
余光打量由三人组成的复仇者联盟,裴静文无奈地叹了口气:“先说好,不许打脸。”
林建军和苏勉打那一架后,标准的中式美男变成猪头,天天对着张鼻青眼肿的脸,裴静文的喜欢都要磨没了。
幸好前几天他的脸总算恢复如初,不然她真怕自己抗旨逃婚,总之她坚决接受不了林建军再一次破相。
迎亲队伍午时末抵达新城郡夫人宅,梳头娘子将好为裴静文盘完繁复发髻,接替她的妆娘同样来自宫中。
陈嘉颖怕遇上裴允,和乔乔待在房中陪裴静文上妆。
复仇者联盟没那么多顾虑,一人拿了根竹杖皮笑肉不笑地堵在大门前。
三人力道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真正伤到新郎,又能让新郎感受到略带火辣的痛感。
林建军牢记裴静文叮嘱,抬起宽袍大袖护住脸,一面思索那身穿水绿襦裙的女郎是谁。
在他记忆里,阿静似乎没这么一号好友。
陪伴好友前来迎亲的苏勉等人纷纷躲在人群里,笑看被打得狼狈后退的好友。
视线掠过三位女郎,杜敛笑容凝滞,不敢置信地望着身穿鹅黄襦裙,眉飞色舞抽打好友的女郎,情不自禁抬脚往前走了两步。
手腕被一股力道用力攥住,杜敛停下脚步转身,贺赢噙着笑道:“敛儿,有什么事都等过了今天再说。”
苏勉瞅了眼失态的杜敛,又瞧了瞧那位与故人有着九分相似容貌的女郎,心中浮现出一个荒诞猜想。
杜敛不敢深想,只喃喃道:“怎么从前未听惊鸿提过他有妹妹之事?”
他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嵇浪身前。
早有准备的嵇浪将余芙蓉提前写好的纸条递出去,杜敛双手微颤,好半天才展开纸条。
纸上只有一句不走心的打油诗:请君带笑度今朝,莫使新人生憾意。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杜敛再也无法说服自己那位女郎是惊鸿之妹。
她就是周惊鸿!
她就是那个让自己甘愿沦为断袖的周惊鸿!
杜敛凄然一笑,她既是女子,当年他的反抗与挣扎、母亲的哀求与绝食又算什么?
“赢儿所言有理,”苏勉不知何时来到杜敛身侧,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一切都等过了今天再说。”
掌心一点点收拢,杜敛紧紧攥着纸条。
急促的呼吸在刻意压制下逐渐变得平缓,他唇角上扬扯出一抹笑容,便又是那儒雅随和的杜九。
她要他笑,他笑便是。
三人下手着实不轻,到后面林建军有些吃不消,不留痕迹避开竹杖,忽地灵光一闪,放下衣袖,不敢置信地望向身穿水绿襦裙的女郎。
这不是他的便宜二姐?
吃准他不敢闹,林望舒面带和善微笑,对准青年手臂又是一鞭,这次她没收力,林建军差点叫出声。
热闹看够了,周素清含笑打圆场,请林建军作催妆诗。
自小在诗的国度长大,几首催妆诗难不住林建军,信手拈来作了几首,苏勉等人适时散了好些金银瓜子、红线串好的铜钱给围观人群。
正想着究竟还要再作几首诗时,裴静文以扇遮面,在宫中女官搀扶下姗姗来迟。
林建军抬眸望去,再也挪不开眼。
从安邑坊新城郡夫人宅到崇义坊将军宅,沿途彩红铺地,临街每隔十步搭起一座高台。
扮作月老座下仙童的小侍女们抓起篮中花瓣随手一抛,漫天花雨随风轻舞飘扬,如梦似幻。
新郎及亲友骑在高头大马上,伴随着喧天鼓乐声,迎着新妇的八抬大轿与绵延不绝的嫁妆缓缓前行。
铜钱如雨点般丁零当啷响个不停,引来围观人群哄抢,在这拥挤人潮中,庞大的迎亲队伍于黄昏时分抵达起始点。
裴静文由女官搀扶下了轿,与林建军并肩跨过将军宅正门,踏着一块块次递铺于砖地上的花毯缓步向前。
每行一步,礼官便高唱一句祝词,传说中可以避煞的谷豆在空中画出优美弧线。
“一撒金玉满堂。”
“二撒家宅永安。”
“三撒花团锦簇。”
“四撒百福具臻。”
“五撒夫妻伉俪。”
“六撒百年好合。”
“七撒琴瑟和鸣。”
“八撒凤凰于飞。”
天启帝坐于堂下,高显忠侍立他身后,太子琦、楚王琅、华阴公主、汝南王高滔坐侍一旁,林尔玉夫妻陪坐,笑望跟在铜镜后面并肩行来的新人。
宫中女官接过林氏兄妹手中铜镜搁在红木案几上,礼官又唱:“望镜展拜。”
林建军双手执笏跪在软垫上,与站立身侧的女郎伴着礼官唱喝声庄重地行交拜礼,引来观礼宾客私语不断。
“怎的只有新郎跪下?”
“女皇朝制定的男跪女不跪,不是早就不兴了吗?”
“看来林将军夫纲不振。”
“你们懂什么?这是林二哥心疼嫂嫂,自己要求的男跪女不跪。”
“总听闻林郎君用情至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裴娘子当真好福气。”
所有的窃窃私语停于礼官唱出那句“引入青庐”,宾客异口同声祝贺道:“恭贺新人大喜。”
两人牵喜绳走进青庐,天启帝抓起一把红纸包裹的喜糖撒向端坐左右的新人,眉眼里尽是欣慰笑意。
共牢而食,饮合卺酒,夫妻结发,礼成。
接下来的闹腾属于年轻人,天启帝自知他在这里,众人会放不开,索性与林尔玉及一众上了年纪的臣子饮酒作乐,将场地留给蠢蠢欲动的青年们。
林建军麾下的金吾卫率先发难:“二哥白日里作了好几首催妆诗,此刻若是江郎才尽作不出却扇诗,小弟十分乐意效劳。”
“就凭你那平仄不知的文采,嫂夫人手中的扇怕是放不下了。”另一人轻嗤,旋即话锋一转,毛遂自荐道,“在下分得清平仄,可代让尘作诗。”
“去你的——”
“赢儿来,赢儿文采不错。”
“凭他那殃及长兄的文采?”
贺赢无辜受牵连,嗔骂道:“去你阿爷的,再提陈年旧事,小爷翻脸了。”
一片哄笑声中,林建军忍着笑,面不改色作了首却扇诗。
正当众人起哄他作第二首时,裴静文放下面扇望着面若冠玉的青年,笑盈盈道:“不用再作诗啦,我想看见你呀!”
林建军扫过一干等着看好戏的风流纨绔,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惹得众人纷纷笑骂。
听说新妇却了扇,青庐外的陆六娘子兴致勃勃拉着裴允挤进人群。
据说祖父当年有意将三堂姐许配给今天的新郎,不想被他婉言谢绝,她倒要看看能得他青睐的女郎究竟是何模样。
裴允兴致不高,却也不想拂了妻子颜面,任由她拉着往前走。
一道身影挡住去路,裴允抬头看去,苏勉负手而立,面带笑意与他攀谈。
裴允甚是意外,挣脱妻子的手与苏勉朝青庐外走,即将踏出青庐时,听到妻子微弱的呼唤,匆匆回头应了声。
人群不知何时从中间分开,身穿雍容华贵礼服,眉眼带笑的女郎猝不及防闯入视线,裴允两条腿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六娘子迈着轻盈步伐来到他身前,牵着他往新人面前走,眉开眼笑道:“新妇好生漂亮,我见了都欢喜,阿允你也来瞧瞧。”
裴允垂眸盯着神仙玉骨的女郎,脑袋里似有一束焰火炸开,带他回到一年半前西南某地的小村庄中。
那日林建军的不咸不淡,方才苏勉突如其来的热切攀谈,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唯一一个被烟烟姐放走的人,竟成了救驾有功的新城郡三品郡夫人,冠军大将军林建军之妻。
既然如此,他在遂宁城外遭到的劫杀,真是山匪所为吗?
倘若那夜与山匪无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烟烟姐,那个为他挡刀、与他分别数月、令他魂牵梦萦的女郎,也许眼下就在长安,就在他脚下踏着的这座宅邸里,参加这场轰动长安的婚礼!
他与她,或许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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