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突然癫狂大笑,贺赢等人面面相觑,暗暗琢磨究竟是哪句话不对,刺激了此刻神经本就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女郎。
苏勉凝望笑得绝望的女郎,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想将人拥入怀中温声安抚。
这个念头才升起没多久,他瞳孔紧缩,心中猛地一惊。
女郎是他好友之妻,他私下里派人探查她过往、私藏她画像、假借好友之名接近她,已非君子所为。
如今他竟然还起了乘人之危,亵渎女郎的念头,着实龌龊过了头,倘若叫人知道了,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好友?
苏勉匆匆回神,好在他的动作幅度不大,身旁的两位好友也都担忧地望着女郎,没注意到他刚才的异常举动。
贺赢试探性开口轻唤一声:“裴娘子?”见她没反应,又唤了声,“裴娘子?”
裴静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痛苦而又绝望地仰望万里晴空。
初来魏朝,她遇到放她离开的陈嘉颖、借银钱助她渡过难关的徐瑶、收留她并给她一份工作的林尔玉。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天外来客即便脾气秉性不和,做不到同舟共济,至少大家接受过共和国教育,又同为天涯沦落人,彼此之间应当存着对同胞的善意,和平相处,绝对不会自相残杀。
她还记得她对林建军说这话时,林建军和现在的她一样,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林建军说,她就是共和国娇惯出来的温室花朵,有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愚蠢,这种愚蠢与才学无关,更多的是被保护得太好,缺少对人性险恶的必要认知。
当时她还不服气地和他争辩。
从她小学远离向老师打报告的狗腿子,到中学反击污蔑她考试作弊的嫉妒男,再到大学把追求她的造谣者送进局子。
最后以想把她卖进青楼的裴允和拦路抢劫的山匪结尾,论证自己见识过人心险恶,并懂得人心险恶。
然后,她就被林建军说得哑口无言。
陈嘉颖要她北上找姓林的将军,她二话不说就来了,没想过陈嘉颖跟在裴允身侧,要么意味着他们冷眼旁观,要么意味陈嘉颖压根不认识他们。
万岁县东家要带她回食肆,她毫不犹豫跟着走,没想过东家万一包藏祸心,先温言哄骗孤苦无依的她,再把她卖给人牙子。
贺赢告诉她他是林建军,她没一点怀疑就信了,第一次见他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提出想跟他回长安,没想过贺赢万一胡乱给她指了个人,她说出那些话后会是怎样的下场。
还有昆明池偶遇萧渊和秦扬,得秦扬相邀饮酒作诗,她就真以为只是饮酒作诗。虽然她内心是拒绝的,但是她拒绝的理由不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而是不想和人打交道。
那时的她听了林建军的这些话,内心深处是不以为然的。
时至今日,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裴静文清楚地认识到,随着桃花源的不复存在,她心中的某种信念正在缓慢,而又不容拒绝地崩塌,朝着未知的方向重塑。
“可是……”裴静文举着手,好像触摸到了广阔的天空,呢喃轻语,“妈妈,我该怎么办呢?”滚滚热泪涌出眼眶,“妈妈,我一个人好孤独,我想回家,你来接我回家。”
贺赢听不大懂,食指困惑地点了点脑袋,无声问道:“裴娘子是不是受到惊吓,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杜敛和苏勉交换眼神,苏勉比了个手刀的动作,杜敛点了点头。
“裴静文!”苏勉往前跨了两步,才走到女郎身前扬起手,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下意识转头看去。
陈嘉颖挣脱裴允的桎梏提裙奔来,一把推开苏勉,不带一丝犹豫地给了裴静文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她脑袋一偏,险些跌倒在地。
痛觉唤醒意识浑噩的裴静文,凭本能反应抬手对着身前的人扇了下去,不想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截住。
陈嘉颖反手对着来人便是一巴掌,厌恶地朝他吼了句:“松开她!”
然后,贺赢看见自来骄矜的裴家十六郎松开女郎,捂着脸委屈巴巴道:“我怕她伤了烟烟姐。”
陈嘉颖不耐烦道:“别叫我烟烟姐,我不是陈如烟。”
苏勉这才认出推开自己的便是他母家表兄曾经的外室,想到她刚才给了女郎一巴掌,苏勉的脸色不太好看。
杜敛只当他是为了方才被推开而恼怒,连忙拉过苏勉安抚道:“都是为了裴娘子,犯不上为这点小事动怒。”
裴静文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陈嘉颖,关心道:“这些天你过得好吗?”
“自从看淡生死,一切都好。”陈嘉颖撩起女郎散落的发别至耳后,“静静,你刚才好像要疯了一样,我担心你。”
裴静文回头看了眼仍旧伏在林尔玉身上的秋棠依,摇了摇头道:“想岔了一些事,被你打醒了。”
眼前的事还没过去,她又何必纠结未来,自寻烦恼。
都亭驿旁边就是思恭坊,思恭坊旁边就是洛阳北市,贺赢的随从带着五车干柴和一个陶罐返回都亭驿。
裴静文蹲到秋棠依身边,轻声细语道:“嫂嫂。”
秋棠依慢慢抬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视线落在五车干柴上,惊慌失措地抱紧林尔玉的尸身,摇头道:“你要烧了尔玉,你要把他挫骨扬灰,我不许,我不许!”
“嫂嫂,这是阿兄的遗愿。”裴静文轻轻拍打秋棠依的后背,“这是他的遗愿,阿兄不想入他乡之土。”
“我知道,我知道……”眼泪已经流干,秋棠依再也流不出新的泪水,“我知道他不愿入魏朝的土,可是静娘,要我把他挫骨扬灰,我做不到,我实在做不到!”
裴静文拥着脆弱的女郎,温声细语道:“嫂嫂你想想,倘若烧了阿兄的尸骨,我们可以随时把他带在身边,他会一直陪着我们,这不比把阿兄葬入漆黑的地下,任由虫子啃食他的身体要好吗?”
秋棠依倚靠女郎怀中,缓缓闭上了眼,裴静文明白她接受了,把秋棠依交托陈嘉颖,撩起衣袖开始卸干柴。
贺赢看着独自劳动的裴静文犹豫片刻,想着柴都帮她买了,送佛送到西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吧。
反正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指了随从搭把手,贺赢自己也卷起袖子,杜敛和苏勉略微思索一番,也决定动手帮忙。
“不用了,”裴静文说道,“直接连车一起烧吧,”举着火把就要点火,她猛然想起什么,问道,“有火油吗?”
苏勉皱眉道:“此乃军中所有,娘子要此物作甚?”
“怕烧不干净,买不到就算了。”裴静文绕着柴堆走了一圈,一簇簇火苗顷刻之间便呈燎原之势席卷整座柴堆,滚烫的热浪向她扑来,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
秋棠依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熊熊火焰,裴静文忍着灼烧感走到秋棠依身边,拉着她的手欲把她带离。
秋棠依纹丝不动,转头看着她,说道:“认识他那年我十九岁,是个供人狎玩的奴婢。”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到裴静文生出几分不安,手上力道下意识加重,近乎惊恐地大喊一声:“来人,来个人!”
退出五丈远的苏勉头一个反应过来,发足奔向距离烈火不足一丈的女郎,杜敛和贺赢亦猜到了什么,大步朝两人奔去。
“嫁给他那年,我二十一岁,方才觉得自己活得有点人样。”秋棠依微微一笑,猛地推开裴静文,顶着翻涌的热浪往前跑。
“嫂嫂不要!”裴静文踉跄一下,很快站稳身体,强忍不适追着秋棠依跑了两步,便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住往后带。
裴静文胡乱踢打:“你抱我干什么?阻止嫂嫂啊!快去阻止嫂嫂!”
苏勉沉声道:“来不及了。”
裴静文闻言一怔,呆呆地望着已被火焰高温灼伤的秋棠依,究竟是怎样的意志促使她仍旧挂着淡淡的微笑。
“嫂嫂,回来!”
熯天炽地的烈火,张牙舞爪地想要吞噬挑衅它的凡人,平素柔弱的女郎,此刻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今年我三十有七,把我变成人的那个人走了。”秋棠依忍着烈火焚身的巨大痛楚,“我和他在一起十八年,我想不出没有他的生活是什么样,我要去找他了。”
说罢,决绝地扑入火中。
“不要!”锥心刺骨的痛蔓延全身,泪水模糊了视线,裴静文挣扎着往前,撕心裂肺大叫,“嫂嫂,回来!”
苏勉一手刀将人劈晕,打横抱起她离开热浪灼烧的范围。
陈嘉颖从震撼中醒来,忙不迭揽抱住被苏勉轻放地上的女郎。
贺赢望着燃烧的火焰,久久不能回神。
杜敛张了张嘴,喉咙好像哑了似的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对着冲天火光长揖到地。
苏勉垂眸瞥了眼暂时昏睡过去的女郎,正了正衣襟,如杜敛那般,对着葬身火海的烈性女子,郑重一礼。
裴静文渐渐苏醒,痴痴地凝望不知何时才能熄灭的大火,挣扎着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她仰起头,安静地看着,整个人散发出寂灭的死气,比起刚才的心灰意冷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慢慢佝偻了下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保持着这个姿势,直至火焰熄灭。
她跌跌撞撞起身,抱着陶罐走向化作白骨的亲人,余温使得女郎大汗淋漓,濡湿的发紧紧贴在女郎脸颊两侧,疲累至极的眼灰暗无光。
女郎箕踞而坐,拿着一块坚硬的石头,神色专注地敲碎兄嫂的尸骨,颤着双手捧起灰白色的骨灰装进陶罐中。
她敲了多久,在场的人就看了多久。
裴静文脱下外袍包裹住装满骨灰的陶罐,打了个结绑在肩上。
碎不掉的大骨,她插在腰上,碎不了的头骨,她一边一个抱在怀里。
裴静文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南走,往修文坊走。
她该怎么告诉扁担花和决云儿,他们的父亲与母亲,在同一天离开了他们。
注:单靠柴火化不了尸体,而且才火化的骨头很烫,但是小说嘛,总要有点演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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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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