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落日余晖拉长映在地上的影子,女郎素衣染血,腰间插着四根腿骨,左右臂弯各夹着一个头骨,神色麻木地走过长街,惊得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贺赢迈步追上女郎,苦口婆心劝说道:“姐姐,你就是我姐,实在不行我叫你一声祖宗行吗?求你了祖宗,快上车吧!”

亲人离世的悲伤将女郎笼罩,她独自走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灰茫茫迷雾中,看不见方向,听不见声音,好像被流放蛮荒,整个世界都陷入诡异的死寂。

“静静,静静?”陈嘉颖轻拍她的胳膊,尝试唤醒女郎,“静静,听话,上车里去好不好?”

“没用,她听不见。”把缰绳递给杜敛,苏勉扬起手,欲像方才那样劈晕女郎。

裴静文突然回头看着苏勉,声音仿佛飘在空中:“谢谢你的好意,但请你不要打晕我,我不想昏睡过去,我想记住此刻的痛,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杜敛温声劝道:“梁国公与夫人的尸骨裸露在外受人斜眼,我等实在不忍。不妨让陈娘子陪娘子去车里坐着,我向娘子保证,阿勉绝对不会打晕娘子。”

“阿兄才不是什么梁国公,”裴静文痴痴地笑了,“他是……思乡的游子啊,再也回不去日思夜想的故土。”

她驻足不前,喃喃低语:“待我死后,请勿埋我。烈火焚我之躯,瓦罐装我之骨,我共和国公民,断不入他乡之土。可是阿兄,瓦罐不是他乡之土做的吗?”

陈嘉颖闻言心中大恸,一时忘了阻止她,任由女郎疯疯癫癫地说下去。

“哈,哈哈……”裴静文又哭又笑,状若疯妇,“既在他乡,一事一物皆属他乡。”

贺赢同情道:“裴娘子真的疯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杜敛轻声呵斥,复又看向蹙着眉审视女郎的苏勉,“你可曾听过这天下有国名‘共和’?”

“不曾。”脑海中忽然掠过他查到的一件奇事,苏勉随口答道,“许是皇朝周边的一个蕞尔小国。”

浐水河畔太子遇刺那天,女郎曾说她随母姓裴,可她的户籍上分明记载了其父姓裴、娶杨氏为妻。

裴允猜测道:“这共和国大抵是西南山中一个小部落。”

苏勉半眯着眼,简洁道:“说。”

裴允瞥了眼沉浸在悲伤中的陈嘉颖,略去他意图把裴静文卖进青楼,大概讲了下他在西南初遇女郎那天发生的事。

“衣着怪异,不通魏语?”苏勉仔细打量裴静文,“观其面相,倒似我魏人。”

不过这样倒也能说通她姓氏之谜,西南山中藏匿着多未开化的小部族,其中就有女子当家的小族。

难怪每次见她,总觉得她举手投足间少了些魏女的柔婉与矜持,多了分未驯的野性和未知的神秘。

难怪她能将林二压得死死的,原来是家学渊源。

杜敛沉思片刻,说道:“如若真是如此,那便将梁……林郎君与夫人送回共和国吧,生时漂泊在外,死后总得落叶归根。”

苏勉对此没有异议:“西南山高路远,且我们对那共和国的了解少之又少,等我想法子见犀子一面,再从长计议吧。”

不管林尔玉是不是魏人,这些年他为皇朝征战沙场,终究是值得敬佩的。

至于里通外番这种无稽之谈,苏勉打心底不信,要么是鸟尽弓藏,要么是党同伐异。

苏勉嘲弄地轻哼一声,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声轻浅的“吁”钻进耳朵,苏勉收了讥讽之色。

来人是天启帝身边的得力内侍,识得他的几人抱拳与他客套寒暄。

内侍含笑与众人见礼,一丝不苟道:“陛下有旨,宣新城郡三品郡夫人即刻觐见。”

林尔玉的梁国公一爵被废除后,秋棠依因丈夫而授的梁国夫人封号不废自废。裴静文的新城郡三品郡夫人,乃是勇救太子所封,位同男子之爵。

天启帝没下明旨废除前,裴静文依旧是正儿八经的三品诰命夫人,可以享魏廷俸禄。

紫微城,武安殿。

天启帝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向一手抱一个头盖骨,紧绷着脸立在殿中的女郎。

她的唇色很白,和灰扑扑的脸蛋形成强烈的对比。

理智告诉裴静文,她此刻应该双膝跪地,向御座上的男人磕头行礼。

臂弯里的头骨与腰间的腿骨却无一刻不再提醒她,面前这个身体里流着天外来客和魏人的血的男人,就是害得阿兄腰斩而亡、嫂嫂葬身火海的罪魁祸首!

她的膝盖僵硬地好像插了根钢筋,她跪不下去,也不想跪下去。

“大胆!”内侍怒目而视,“陛下面前,岂有尔放肆之理?”

裴静文置若罔闻,直勾勾地盯着天启帝,一面通过星网给林望舒隔空投送,不想消息显示未发送出去,不禁皱了皱眉。

听说林望舒被判入掖庭为奴,那么她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应该不会超过三千米,没道理隔空投送失败。

内侍见她不为所动,还要再出声呵斥,天启帝挥了挥手,内侍便颔首退下了。

天启帝饶有兴致地打量眉目刚烈的女郎,奇异地笑了起来,连叹两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静文没有说话,仇恨阻止她使用敬语,求生的意志又在拉扯她的神经,警告她最好不要进一步激怒眼前的男人。

天启帝问道:“你可知大魏有多少人?”

裴静文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道:“不知道。”

天启帝说道:“大魏现有七百余万户,三千六百余万人。”

裴静文说道:“所以呢?”

天启帝说道:“但其实大魏只有一人。”

蓦地,裴静文想起天启十三年,林建军吓得她头皮发麻的那句话:事实上,西宅只有七人,东宅也只有七人。

天启帝站了起来,踱步至她身前,略带凉意的指慢慢拂过黏腻的脸庞,拭去灰黑色的尘埃,一条羊脂玉般的肌肤显露出来。

裴静文眼睫微颤,压抑着内心恐惧往后退了一步,天启帝停在原地没动,只将手臂往前伸了些,虎口抵着脆弱的喉咙。

“你啊,无知皇权,所以无畏。”天启帝缓缓加重力道,言笑晏晏,“刺王杀驾,罪及满门。”

对准天启帝心脏的胳膊肘一点点移开,裴静文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气了,艰难道:“陛下宣妾身觐见,究竟所为何事?”

天启帝大发慈悲松开了她,说道:“我要林尔玉和秋夫人的骨殖。”

“你做梦!”

数十内侍鱼贯而入,呈包围之势向裴静文靠来。

裴静文紧紧地抱着兄嫂的头骨,防备地扫过众人,随后猛地往前冲,撞开最瘦弱的内侍,发足朝殿外奔去。

厚重殿门轰然合上,裴静文毫不犹豫奔向左边的侧门,不想侧门外候着两个内侍,逼得她不得不再次调转方向。

裴静文最终被内侍堵在墙角,她赤红着眼咆哮:“滚开!滚开!”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裴静文折腾了半天,早上随便吃的两口蛋炒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此时血糖较低,濒临晕厥的边缘。

两个内侍轻而易举反剪她胳膊,迫使她跪了下来,另有五个内侍分工明确。

一个去解绑在肩上的瓦罐,一个去取左腰处的腿骨,一个去取右腰处的腿骨,一个拾起较大的头骨,一个抱起较小的头骨。

“还给我,把阿兄阿嫂还给我!”内侍带着兄嫂的骨殖离去,裴静文扭头对准内侍压在她肩上的手咬了下去。

内侍只皱了皱眉,并没松开她。

裴静文做着无用的挣扎,绝望地哭嚎:“还给我,你把阿兄阿嫂还给我,还给我,把阿兄阿嫂还给我。”

天启帝笑了声:“哭什么?陪葬皇陵多少臣子梦寐以求,你当为兄嫂高兴才是。”

裴静文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你恶不恶心?”

天启帝止了笑:“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个恶心的人,用叛国罪腰斩阿兄,现在却要把他葬进你……”裴静文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洛阳,毓德坊,某处华宅。

“老子救你一命,你就这样回报老子?”林望舒拿起镇纸砸向立在门口的胡服少年,手腕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当响,“妈的害你奶奶全家,还有脸往老子跟前站,操-你大爷的贱人!白眼狼!”

高滔一动不动,任由镇纸砸破额头,汩汩鲜血往外冒。

“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林望舒这次拿起砚台砸过去,“你装给谁看?给老子滚,滚啊!听到没有,鳖孙,老子不想看到你!”

砚台砸中肩膀,高滔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两步,皱眉闷哼一声,嗫嚅着开了口:“萨仁额莫其,我……”

林望舒抓起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砸过去,又拖着沉重的铁链走到博古架前,举起一个个精美摆件掷了出去。

等到她砸累了,高滔抬脚走了进来,在她身前跪下,红着眼道:“萨仁额莫其,我也不想去作证,可我不能不去。”

“不能不去?”林望舒气极反笑,“你,魏朝汝南王,汝南公主的儿子,华阴公主的同母弟,你不想去,谁能逼你?”

林望舒掐着他脖子,厉声道:“告诉我,谁能逼你?告诉我!”

守在外面的吉日格勒连忙跑了进来,抽刀出鞘对准癫狂的林望舒。

高滔的脸涨成紫红色,痛苦地说:“这是我和萨仁额莫其的事,吉日格勒,你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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